“东京,无讯。”
“悉尼,无讯。”
……
“苏州,无讯。”
“重庆,无讯。”
“香港,无讯。”
他将那叠纸放了回去,靠回了椅背上,望着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出神。
囡囡,此刻是否一切都好,是否有安歇之所?
是否也挂念着他?
第捌章 归人
江庆之从前加班就厉害,如今更是没了节制,明之不管浪荡到几点回家,总能看见二楼的灯一直亮着,有时喝酒喝多了起夜,还能从黑暗的走廊中看见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亮。
次数多了,他便知道了些蹊跷,大哥的房间是不让任何人进的,除了荏南,可如今荏南不在,他只能自己大着胆子潜进去了一回。
果然,他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一瓶药。
“真是不中用啊!”明之把玩着那瓶药,叹了口气。
他拿去质问大哥,江庆之却只是接过那盒药锁进了抽屉里,神色淡然。
江明之跟门神似的杵在那里等一个解释,江庆之睨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也不怎么吃。”
江明之仔细看了下他的神情,知道大哥说的是实话,才转了调笑的语气,说道:“大哥,你可曾料到你有一日会陷得这样深?以前你大大小小的伤也受过不少,可照样该怎么过怎么过。如今囡囡走了,你便连晚上都睡不着,安眠药也吃上了,既然这样,那你当初何必非要送她走?”
明之本来没指望等到答案的,可没想到江庆之在长久的沉默后居然回答了他:“不过是睡不着罢了,总比她没了命好。”
江明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如今你还是这么想?”
江庆之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眉心浮现出淡淡的纹路。这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不是假的,他没有一天不挂念着囡囡。
天气热了,他想着囡囡如今有没有减衣裳,是否还会贪凉睡在沙发上。
下雨了,囡囡一向不记得带伞出门,有没有人记得去接她。
她爱穿漂亮衣服,以前每月都能添上几件新裁的旗袍,别看这么小个人,在穿着上最是讲究,他也是多亏囡囡的磨炼,才明白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样式之间有些什么不同。
她爱吃草莓蛋糕,爱吃新鲜的樱桃,爱吃一切难寻到的金贵玩意。以前,江庆之的行事历里总是根据时令记着要替她采买这些东西,早已成了习惯,如今,他总是下意识地绕去红宝石蛋糕店买一小块草莓蛋糕,可提回家后才记起来,那个会笑着扑到他怀里的人并不在。
所有这些细小的改变仿佛锉刀一点点磨去他的生趣,并不激烈,却如同伤口一样潜伏在身体里,总在夜深人静时发作。
时间过得越久,那疼痛就越阴狠伤人,他也想睡得安稳些,才偶尔在累极的时候服些药。
他剩的,也不过这些手段罢了。
江庆之去年受了伤,这一年来也没有怎么好好保养,每每到了湿冷天气就会发痛。
江庆之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说,他不说,明之是绝不会注意到这些的。明之如今已经把学籍正式转到了震旦大学,江庆之冷眼看着,任他自去折腾。明之依然每天逍遥自在,偶尔看到他大哥锁着眉头,也只当作他又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调笑两句转头就忘了。
这便是家里只有男人的坏处了,江庆之的伤没有好好将养,眼看就要落下病根了。
转眼又要到新年了,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家里没多少氛围。江庆之今年早早给帮佣们放了假,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他与明之。
江明之还算有良心,提前回家,到家一看冷灶无人,顿时就生出了想跑的心思,无奈他已经看见了院里停着大哥的车子,放大哥一个人在大宅里,人也没有,饭也没有,未免有点太凄凉,于是他摸了摸后脖子,还是认命地上了楼。
明之敲了门进去,问大哥要不要吃点面条,这是他唯一勉强能弄的吃食,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愿意分大哥一碗。
江庆之对他的厨艺敬谢不敏,只让他回房去,今夜不许出去鬼混了。明之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开了门打算出去,突然探回半个身子,说道:“大哥,新年快乐。”
他的笑容一向蛊惑人心,今天这笑却格外真心,看着多了几分稚气,让江庆之想到小时候自己每每在父母面前替他扛下责罚,明之就会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眼睛闪亮亮地看着自己,满是感激。
江庆之难得露了个笑,回道:“新年快乐。”
江庆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批着公文,玻璃隔绝了北风,只听见炉火中偶尔爆出的断裂声,燃起的光将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暖色。
他累了便起来去窗前站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鹅毛似的漫散在夜空中,被风割成破碎的形状。
江庆之点了根烟,默默地吸着,呼出的烟雾短暂地模糊了视线,然后又散去了。
如雾的烟,结霜的窗,漫天的雪,在这个无人的夜晚,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庭院走了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香烟落了地,被碰灭了,却无人去理,书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一阵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曲深的楼梯上。
江庆之冲到了楼下,拉开了门,狂啸的风雪一下子吹满了内室,可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穿着红斗篷,脸也被冻得发粉,对他笑了。
“大哥,新年快乐。”
四百多个日,四百多个夜,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在囡囡轻轻唤的那一句“大哥”下,一击即溃。
江庆之似乎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他的嗓子里堵着硬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就这么立在门内,看着门外风茫雪虐中那个藏在红斗篷下的小人。
她的鼻头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偏偏在这么暗的夜里闪着点光。
在漫天风雪里,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妥帖收藏。
荏南受了一路霜寒,脸庞被刀子似的北风刮得没了知觉,在他体温的熨烫之下,终于涌上一股刺麻感。她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大哥,回抱她心爱的人。雪地上映照着门内暖色的光,两个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为这寒天里添了丝缱绻。
碎琼乱玉,吹不进这一角。
荏南没多说一句,就被江庆之用西装裹着抱上了楼,放到炉火前。被雪打湿的鞋袜被脱了下来,一双小小的脚被冻得有些青了,衬着纤弱的脚腕更加不堪一握。
江庆之半跪下来,手触上她的脚跟,仿佛握着一块冰,而这本该无知无觉的冰因为他手心的温度而颤了一下,好像要逃离似的。
她便是为了受这些罪,才从他身边逃开的吗?江庆之想过囡囡在外面不知道碰到多少比这还难的境遇,他素来狠心,可如今只是看到了囡囡冻伤的脚,心底就溢出一股酸痛。
他将囡囡的脚放进怀里,隔着层薄衬衫,感受到小小的脚趾被烫得动了动,弄皱了他的衬衫,也搅乱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
江庆之专心地为她暖着脚,就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让他去做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任凭沉默填满空白。
“大哥。”荏南开了口,江庆之抬了头,从镜片后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水,将温柔藏在后头。
荏南自顾自地低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一年多里,最初我想你想得厉害,日日夜夜都想,每到一个地方都想,吃了一点苦就想,好多次都想逃回来,在你的庇护下生活。
“后来好一些了,我有了好多朋友,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做,就没那么想你了,也不再每天夜里哭,开始过得开心了些。
“再后来,我几乎不怎么想起你了,看见花不会想起你,吃到好吃的不会想起你,受了委屈也不会想起你,过得好好的。”
她抬起头来,眼里闪成一片,却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维持着一种摇摇欲晃的理智。
“可如今瞧见了你,我才知道都是假的,我不再想起你是因为……因为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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