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好像也不是一桩多么难的事。
万晓舟从来没有想过爱不爱这件事,她总觉得那是一个只存在书里的东西。这种东西很多,比如恒星,比如宇宙,比如世界上最后一头座头鲸,这些都是她在书里读到,却永远也不会真的接触到的东西。
她和小易之间,好像有许多双看不到的手,拉着、拽着,就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
那天和小易打完电话,她一下子轻松了。
小易建议她去报警,他认为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他甚至还和她一样义愤填膺。
“我是有过女儿的。我知道这样的事有多严重,没有哪一个女孩子的家长忍受得了。报警,必须报警。”他说。
万晓舟怔了一下,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席间他太太说过,他们的是儿子。
“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叫桃桃。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她三岁就去世了,基因病……”小易克制着悲伤,在电话里体面地告诉她。
万晓舟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她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得好笑。和他失去女儿的痛苦比起来,自己这点烦恼简直算不得什么。她匆匆挂断了电话,打算马上去报警。
2.
这次的报警,让楼上的老太太拍着大腿在她家门口又蹦又跳骂了整整一个周。
“我看到小孩衣服旧了,好心买了新的换上。竟让你说出这种污人清白的话!我孙子是傻,但我不是傻的,由不得你们这样欺负他。”老太太抹着眼泪,跳累了就坐在门口诉说。路过一位邻居她就要说一次,出去买菜说,晚上纳凉说,一早起来了门上骂时还要再说,谁也不用担心错过这出好戏。
田哲上早班,凌晨五点就要出门了,一拉开门,老太太已经站在外面。
“田医生,我们一家都是很尊重你的,老钟是个养猴子的,念念是自闭症,你们不能看我们一家没本事,就这样欺负人。我告诉你tຊ,我不仅要在你家门前骂,我要领着念念去你们医院骂。”
田哲寡着一张脸,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客气地请老太太让一让,她挡住他家的鞋柜了。
“凭什么?你还想好端端地上班去?我儿子我孙子被警察带去好一顿问,你们家像没事人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老太太胸脯子一挺,挡在他眼前。
“你进去找她嘛。谁报的警你找谁去!”田哲哐当一声把家门踹开,连拉带扯推了老太太进去,蹬上鞋子就走。
万晓舟穿着睡衣从卧室跑出来,还当家里进了贼。
“哎你这人!”老太太被田哲弄得一懵,和万晓舟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该走。
“不要让你们家念念接近我女儿!”万晓舟抖擞起精神,光脚走在清晨的地板上。女儿在卧室很安全地睡着,她听得到她安稳的小呼噜声,这就足够了。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了。
老太太的气势矮下去,嘴巴还是硬着的,“念念这孩子打小不看人眼睛,不和人说话,好不容易有了点能说话能和人接触的能力……”
“那也不能拿我女儿当‘教具’!”万晓舟少有地强硬。
“谁拿你女儿当教具了?!小孩子之间做个朋友而已。”
“小孩子?我女儿5岁,你孙子12岁!快一米五的个子,120斤总是有的吧,和成年人有什么区别?要交朋友,去找他的同龄人交,不要找我女儿!”
老太太还想呛几句,眼眶却红了,“没有你这么欺负人的。我们念念智力停留在三四岁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不是不知道……”
万晓舟有一刹那的心软,但想到飘动在阳台的那条崭新的幼儿内裤,她越觉得老太太面目可憎。
“智力三岁也好,三十岁也罢,和我女儿统统没关系。我上次报警,这次报警,下一次还会继续报警。只要你带着钟念念接近我女儿,我就会报警。”万晓舟捋了捋蓬乱的头发,“邻居一场,我体谅你和老钟带着念念的不易,也希望你体谅我……”
老太太“哈”的一声打断了她,由头到脚打量了她几轮,眉毛挑起来,“报,你继续报。我告诉你,我们念念这个情况,就不说智力的问题,单是他这个年龄,14岁之下做什么都不用怕!我告诉你,你第一次报警我就查过了,14岁以下杀人都不犯法!”
“你!”万晓舟怒火中烧,晨起苍白肿胀的脸上瞬间有了红晕,热血冲向心头和指尖,“你给我滚出去。”她大喊着,摸起身边一切能扔的丢过去,杯子,旧报纸,花瓶,拖鞋……
她的手被人拉住了。
婆婆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运动服从客卧里走出来,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另一只手里还拎着那支健身用的长剑。自从退休后,她每天都要晨练的,风雨无阻,无论是万晓舟生芽芽的那天,还是楼上钟念念奶奶来破口大骂的这一日。
“好了,不要吵了,给人听到又要笑话一回。”她和田哲一样,几乎不拿这事当事。这一点真叫万晓舟恨得牙齿痒痒。
“妈,您都听到了是不是?刚才您一直在房间里听是不是?她说得多气人你也听到了吧?她说十四岁之下……”万晓舟呼哧呼哧地,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好了,多少年的邻居,念念这孩子我知道的。你是外地来的,你不清楚,我们几十年的老同事。”婆婆推着万晓舟回房间,“芽芽要醒了,等下看到你不在又要哭了。好了,我们谁也不要提了,这个事就让它过去好不好?说出去谁家都不光彩!”
3.
“这个事就让它过去。”
这句话是田哲母子处理一切事务的万金油,他们喜欢不紧不慢地吃着晚饭看着新闻联播,大家言笑晏晏,谁也不要谈论生活里的那些不愉快,假装它们不存在。当然,邻居家的不愉快是可以谈论的。见了面打个招呼,不耽误背后捂着嘴笑谁的退休金降了,谁的儿子是同性恋,谁家孩子考研又失败了。
田哲家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田哲自己明明就是医生,他们一家人却偏偏不爱去医院。无论是婆婆的常年胃痛,还是万晓舟的产后失眠,田哲统统不建议她们去医院。他喜欢自己开医方,婆婆的客卧一直弥漫着酒精气息,灯光昏暗,晚风幽然,田哲就坐在那里给她们把脉,一言不发。他会在把脉后的第二天从医院开一些药材,再用医院熬药室免费的炉子煎好,拎一只小保温桶回来。里面满满的都是药汤子,简直要溢出来。
大多数药材是他从患者的药方里“刮”下来的。
“几克的丁香,几克的天麻,不碍事的,看不出来。”他常常一边给婆婆盛着药,一边自说自话。
万晓舟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曾经说过这样不太稳妥,但田哲振振有词:“那不然怎样呢?是你想要搬走的,是你想换个学区房的。我们不在这些边角料上节省,从哪里来钱?”
婆婆捏着田哲从医院药房带回来的枣干,一枚一枚往嘴里放,她跟着帮腔:“晓舟啊,要不让你爸爸把车子卖掉,也不要在乡下买房子了,等我们搬了新家,在附近租个地方住就是。将来芽芽上学了,他还能接接送送。我看倒没必要让他把心思放在找老伴上,这个年纪了,找了就是给人家骗退休金的。要是有可能的话,他和你妈妈复婚是最划得来的。”
“妈,不要再说了。”万晓舟痛苦地打断他们。
万晓舟生孩子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那时田哲去省城进修,婆婆说自己胃痛发作,痛得天旋地转下不了床。产科大夫把电话打给她住在县上的父亲,老万才在凌晨三点开着自己那辆老现代急急慌慌地赶了来。
退休之后,老万在自己县城的老宅子里做起了小学生书画培训。生意不死不活的,偶尔有课,大多数时间是他苦着一张脸独自写字练画打八段锦。万晓舟生完芽芽后,田哲的姥姥肝癌晚期,婆婆的胃痛不治自愈,说要去“陪伴母亲最后一程”,拖起行李箱就走了。老万也没有二话,把书画室一关就来带芽芽。
他在万晓舟的生活里完全扮演了母亲的角色,这是他熟悉的角色。万晓舟一直记得,自己读高三那年,离高考还有两周,老万把她接回了家,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读书就好。她一边喝着老万熬的粥,一边背英文单词。老万则站在她后面替她吹着刚洗过的头发,然后帮她把马尾辫梳好,客厅里的时针刚刚指向清晨六点钟。她一直觉得老万是爱她的。虽然老万不高兴她交朋友,不高兴她和母亲联络,给她转过五次学,在她成绩不好的大雨天罚她在外面站过整整一夜,但她相信,老万是爱她的。
老万替她彻夜哄芽芽,清晨买新鲜的老母鸡,傍晚用鸡汤蒸青菜。最初那几个月,她连吃的水果都是老万用热水烫好后才递过来的。她常常觉得,生命里不会再有人比老万更爱她了。她有时很想和老万聊些什么,比如聊一聊苏美娥,聊一聊她那仓促的五次转学,但老万习惯性的缄口不言。老万认为,说话是伤“气”的,沉默是金,只要什么都不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关于母亲的记忆,就这样一点点安静无声地消失在万晓舟的生活里。
那段时间田哲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是匆匆回来,匆匆离开。芽芽和万晓舟就像他衣柜里的一件大衣,一个月拿出来烫烫穿一次。万晓舟还以为生活就会这样继续下去,和父亲两个人守着芽芽似乎也蛮好。
改变发生在芽芽即将上幼儿园那一年,老万把老家的书画室彻底关了,房子也卖了,他买了辆新车,打算以后就住在万晓舟这里,平时接送芽芽方便。
那天晚上万晓舟买了只烧鸡,老万炒了几个青菜,父女俩依旧是话语不多,可谁都很开心,生活以一种沉闷但稳定的姿态在前行。当天夜里这种稳定就被破坏了。
4.
那天晚上田哲是凌晨2点回来的,一回来就站在楼下破口大骂,说有人占了他的车位。
万晓舟急匆匆赶下楼去,把酩酊大醉的他搀上来。
“哪里有人占车位?是我爸买的新车,给你讲过了,之前那辆十年了,以旧换新买了新车,今天刚提车回来……”万晓舟压低声音说话,家里一老一小都在睡着。
“你知不知道动物园宿舍现在车位多少钱一个月?房子不值钱,车位紧俏得很!我是没有车,但我的车位是要租的,我本来打算500一个月租出去,完全租得了!爸买了新车,停我的车位上……车是他开,但车位是我买的!”田哲醉醺醺倒在沙发上,鞋子咚咚两声tຊ踢飞出去,斯文全无,没人看得出他是中医院新晋的副主任。
“爸买车是为了接送芽芽方便!”万晓舟只当他是醉了,她四处在家里找着醒酒汤——也是田哲从医院“免费”配出来的。
“芽芽哪里用他一直接送?这是我爸留下的房子,我告诉你,我妈早就该回来住了,我姥姥去世一年多了,要不是他住在这里,我妈哪里用一直住在舅舅家?人还是要自觉,不要什么都等着别人说!”田哲借着酒劲大拍着沙发,隔壁被他吵醒了,传来砰砰地砸墙声。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田哲!”万晓舟气得一个劲儿发抖,但她还是压住了声音,因为主卧睡着她像苹果一样香甜的女儿,客卧住着照顾了她几十年的父亲。
田哲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抱着抱枕歪头睡倒在沙发上。
万晓舟知道他是装睡,但她拿他没有办法。他一直是这样的,遇到不想谈的问题,要么说加班,要么说睡觉,要么是三番两次打断之后拖过去,没有任何一次是可以让万晓舟把问题摊开讲清楚的。
激愤之下,万晓舟没有大喊大叫,而是转身回到卧室里,拉开抽屉随便撕了一张纸出来,在上面写下了离婚协议四个字。
这张写满了正反面的纸就放在田哲面前的茶几上。
早晨醒来后,万晓舟看到纸不见了。客厅里的一片狼藉也被收拾好了,厨房里煨着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切成块的蒸苹果就摆在一旁。这是她和芽芽吃惯了的早点。
客卧里整洁如新,唯独不见了老万。
她急匆匆打电话给老万,老万却直接挂断了。隔了一会儿回信息过来说,前些日子想把书画室重新办起来,老同学给他看了个不错的房子,一层教课,二层还能住人。他回去看看。
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每次万晓舟想跟爸爸讲声对不起,老万都是像田哲一样挥挥手,把这事跨过去。老万坚持说是因为自己想开书画室了,和田哲发酒疯不相干。
5.
把这些委屈统统讲完时,万晓舟正躺在小易的臂弯里。
外面的雨下得和他们认识的那一天一样大。可已经是秋天了。
屋里都是潮湿的味道,窗外摇晃着纤细的日本枫,湿漉漉贴在玻璃上,像擦洗不掉的血印子的。万晓舟头发乌黑,皮肤皎洁,小易一遍遍抚摸着她清瘦的脊骨,她觉得自己后背两块蝴蝶骨快要长出翅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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