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沉:这话说得好不负责啊!
“不过, 就算你告诉他,世子也指定不会信,尤其是我那位嫡母, 想孙子想疯魔了,怕是还会以为镇国公府在嫉妒秦家要有金孙了。”秦沉学着靖安伯夫人的口吻, 阴阳怪气地一说, 惹得顾知灼噗哧轻笑,他又两眼放光地说道,“要不,你算一卦?”
算算谁是孩子他爹。
他两眼放光。
嗯。那个什么,他绝没有看热闹的意思,实在是他有些没有搞明白, 明明嫡母和世子待他们这些庶出就跟路边的垃圾一样,怎么如今为了个还没出生的庶子就稀罕的要死要活的。
到头来,孩子还不是秦溯的,这也太刺激了!光想想, 秦沉就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在砰砰乱跳。
顾知灼白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不靠谱!
算一卦倒是不难,就是手上没有算筹或者罗盘。
而且,算出来又怎么样, 巴巴地跑去提醒?呵,这未免也太便宜秦家了。
顾知灼的目中闪着冷厉的光,脑海里浮现起的是阿蛮被河水泡得肿胀腐烂的小脸。而那一天, 秦家满府挂上了红绸, 下人们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争相报喜tຊ说孙姨娘生下了一个儿子,靖安伯夫人笑逐颜开, 阖府大赏。
她陪姑母带着阿蛮还没进门,就被靖安伯夫人派人堵着了,指着鼻子骂阿蛮晦气,不许她的尸骨进府,还一脸刻薄地让姑母随便卷个草席把人扔了,免得冲撞了她宝贝金孙的喜气。
那个时候秦溯是怎么说的:“阿缭,你也体谅一下我,孩子刚刚出生,最是易受惊吓的时候,阿蛮已经没了,他以后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了,你也得为他想想,别任性了好不好……”
顾知灼死死捏住了平安签,指尖隐隐泛白。
要说,当然得等到孩子生下来,秦家最是风光得意的时候说。
秦沉: “来了。”
顾知灼把心里汹涌的思绪压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抬眼一看,发现谢璟不知什么时候从三清殿出来了,正向她走来。
秦沉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公子的意思是,今天许是没机会单独见面,我过两天休沐去百济堂,会把公子的脉案带过去,你有空时再去拿。”
哎。
秦沉想想就懊恼,谁能想到,皇帝会跟来!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用。”
嗯?
“能见着。”
她说完,又朗声道:“多谢秦公子。”拿上平安签就走了。
古柏附近有不少香客,他们虔诚地把平安签往高的树梢上挂。
顾知灼慢悠悠地绕到了古柏的背面,这里离后头的池塘也就三五步,没什么人。她挑了一根不高不低的树枝,还不等把平安签挂上,谢璟就走到了她身后,含笑道:“顾大姑娘,不如挂得再高些,我帮你。”
顾知灼反手把平安签抓在手里,偏头朝他看去。
谢璟眉眼含笑,俊美如玉,往那儿一站,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也就额角的伤疤有些碍眼,他抹了些脂粉,又垂下了刘海,多少遮掩掉了一些。
“三公子。”
顾知灼欠了欠身,没有理会他出来的手,这似有若无的笑意落在谢璟的眼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坦。
谢璟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又殷勤地说道:“顾大姑娘,太清观有三绝,竹林,字碑林,太清巨钟。竹林今日去不得了,观主说观中有位老道在竹林参悟,我带你去字碑林走走,如何?”
“三公子。”顾知灼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您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没什么意思。反正也没有别人。”
她捏着平安签慢慢把上头的褶皱抚平,笑吟吟地说道:“咱们来谈谈正经事,如何?”
谢璟收敛住了笑意。
他五官温润,面容带笑的时候,会显得斯文儒雅。可一旦不笑了,整个人明显就冷硬了许多。
他警惕地问道:“你想谈什么?”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说道:“谈你我的婚约。”
谢璟呵呵冷笑,若说是从前,他肯定以为顾知灼会舍不得三皇子妃的尊荣,然而现在,他早没了这个底气。
他在太庙待了十天,就算回京后,父皇待他也不如从前亲昵,周围全是些捧高踩低的玩意儿,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的冷遇这些日子里全受了。
所以,哪怕他再不乐意这桩亲事,如今也不敢再惹父皇不快。
他手摇着折扇,笑容谦谦如君子,说道:“我仔细想过,你我的婚约其实也还不错,咱们俩自小相识,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前都是我的不是。”
说完,他向顾知灼深深地作了揖。
“还望灼妹妹不要介怀。”
顾知灼:“……”
明知是装的,还是让她恶心地打了个激灵。
反胃了怎么办!
顾知灼抬眼,对上了他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眼神。
谢璟收拢折扇,轻轻地敲击着手心,好整以暇。他们二人的婚约是父皇的意思,她不想要,那就她自己来想办法,想再把他挡在前头,没门!
顾知灼粲然一笑,她看着趴在池塘大圆石上晒背的乌龟,不疾不徐地说道:“您说,我要是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谢璟愣了一下。
她略略凑过去一些,笑得一脸无辜:“我要是说,是您推的,又会怎么样?”
谢璟脸孔陡然一白,脱口而出道:“你卑鄙!”
顾知灼撩起耳畔碎发,温柔大方道:“多谢夸奖。”
谢璟下意识地去看金吾卫的方向,就发现,他们俩现在的位置,正好被这棵千年古柏挡住大半,她那两个丫鬟又不远不近的在那儿一站,除非金吾卫往上再走上几阶,不然,肯定看不到。也就是说,他连个证人都没有。
但凡她现在跳下去,哪怕是父皇都会认定是他推的。
毕竟他刚做过类似的事,父皇肯定会以为他又是为了珂儿,要致顾知灼于死地。
这简直长满嘴都说不清。
他是嫡子没错,可父皇也远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啪得展开折扇用力扇了几下。
顾知灼弯了弯嘴角,恰到好处地又来了一句:“对了,我好像看到二公子和四公子今天也来了,您说,他们会信您,还是信我?”
谢璟的整个人凉飕飕的。
这根本就不是他们会信谁的问题,他二皇兄和四皇弟巴不得落井下石,说得不好听,他们就算站在这里,亲眼看着顾知灼往下跳,也会言之凿凿作证说是他推的!
呵,就他们俩,只怕不但会在父皇面前挑拨,绝对还会煽动御使弹劾一波,闹到朝堂上。
顾知灼往池塘的方向迈了一步,幽幽道,“哎,您要是再犯,怕是不止去太庙了。”
仅仅就这一步,谢璟惊得差点跳起来:“你站住!”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喊上一声,把金吾卫引过来,她就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了。
顾知灼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的身体往后倾了倾,肆无忌惮的样子分明是在说:您要是敢喊,我就敢跳,看谁快。
无赖!
他在心里暗骂,烦躁地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踹进了池塘。
“要是我能做主,根本就不会和你定亲!”
“你哪里比得上珂儿。”
这话说出来没给顾知灼留半分颜面,谢璟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到难堪和羞愧,或者恼羞成怒,然而都没有,她嘴角噙着一抹笃定的浅笑,娇美的脸庞一片泰然自若。
“三公子,您也别妄自菲薄。”顾知灼轻飘飘地揭开他的伪装,“您若真想退亲,又怎么可能办不到。不过嘛,就是多少会让皇上不喜,让朝臣不满,凭白给您兄弟可趁之机,多不划算啊。相比之下,让我毁容,绝对更为简单方便,到时候,我羞于容貌不正自请下堂,您再装模作样的劝慰几句,还能全了您有情有义的名声。”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谢璟把折扇捏得更紧了,指节隐隐泛着青色。
顾知灼目视三清殿的方向,一个身形有些瘦小的道人正步履闲适地迈上台阶。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道人突然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视线仿佛可以穿透层层叠叠的树荫。顾知灼朝他微微一笑,就转过头来,别有所指道:“公子和清平真人很熟吧。”
这句话一出,谢璟心口狂跳,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熟。”
“若不熟,您又何必把谢老爷哄来太清观。”她用手指拨弄着平安签的红绳,把话给挑明了,“您请出清平真人,目的只有一个,在谢老爷面前道破珂表姐就是那位街头巷尾在谈论的‘天命福女’,让谢老爷出面,从女观召回珂表姐。”
谢璟咽了咽口水,不禁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去岁,他和珂儿外出踏青,偶遇了清平真人,清平真人一眼就断出珂儿有“天命福女”的命格,当时他并不信,觉得这是个投机取巧的江湖术士,可清平真人一连给他算了三卦,卦卦都灵验了!
这一年来,他们也时有往来。
这回从太庙回宫,谢璟得知母后叫镇国公府把珂儿送去女观。
女观日子清苦,珂儿打小养尊处优,怎么过得下去?!一想到她在女观里备受焦熬,他就恨不能以身相代。母后不肯松口,他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求了清平真人帮忙。
他艰难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回答得半点不由心。
谢璟恼羞成怒,他一振袖,索性不去看她。tຊ
顾知灼笑眯眯地做了个掐指的动作:“我还算出来,您等会儿会让清平真人告诉谢老爷,是你我的婚约让您百般不顺,甚至有性命之忧,比如现在失足落个水差点淹死什么的。”
“你!”
还什么算出来的,她根本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要他做什么。
卑鄙!
顾知灼慢慢地挪过去一步,两人距离很近,风吹动着发丝,她道:“这桩婚约,您怨,我也厌,早点了了,对您,对我,都好。不是吗?”
顾知灼眉眼含笑,像只无害的小白兔,但要谢璟来说,她简直是一条吐着舌信的毒蛇。
谢璟外强中干地说道:“你就不怕我都告诉父皇?”
顾知灼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您要是不在意和珂表姐有缘无份,大可以去说。”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这一点,顾知灼知道,谢璟更知道。
谢璟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他猛不丁一伸手,向她的面纱扯去,顾知灼偏了偏头,他的手落了个空。
顾知灼笑而不语,谢璟就挺没趣的。
他确实怀疑过,她的脸上根本没伤,可就算现在证实了又如何,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谁又能说她欺了君?
再为了这个吵吵嚷嚷,只会显得自己很蠢。
蠢过一回就够,回回都做蠢事,父皇要多眼瞎才会立自己为储。
晒背的乌龟跳进了水里,四肢划拉着游开了,顾知灼凤眸一挑:“这池塘,我跳,你怕是得再遭一番口诛笔伐,能不能翻身就难说了。”
“若您跳,不但心愿可偿,还可重获君心。”
“您说是吗?”
顾知灼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挂好了平安签。
谢璟紧抿薄唇,沉默地站在原地,有些烦乱,也有纠结。
顾以灿剿匪大捷,连这帮流匪的老巢都挖了出来,不止如此,更是牵拉出了一桩窝案,翼州信都卫指挥使勾结了流匪走私贩卖军饷,信都卫,长阳卫等三四个卫所都卷入其中。
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刚刚一进三清殿,父皇就把他打发出来,让他陪顾大姑娘走走,光这样,他自然明白,如今父皇对镇国公府的态度。
说好听是安抚。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捧着,高高地捧着。
所以,他现在是真不敢得罪了顾知灼。
顾知灼卑鄙无耻,但凡没有让她高兴,她肯定会随便弄伤一点,跑去父皇面前告他一状。
君父,君父,先君才是父。
他不能如君所愿,就会被父厌弃。
哎。
谢璟依然站在那个池塘边。
“若您跳,不但心愿可偿,还能重获君心。”
水波流动,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谢璟能清楚地看到散落在湖里的鹅卵石和铜钱,三五只大小不一的水龟在水中来回游动,格外惬意。
水不深。
这是谢璟的第一个念头。
他又看了一眼秦溯的方向,有如闲庭信步一样,走到了秦溯视野能看到的地方。
不知不觉已过正午,阳光也有些烈了,谢璟向着小允子招了招手,小允子拿了水来,他喝完后,说了几句话,又打发了小允子走开。
清平真人也曾劝过他——
破而后立!
谢璟下了决定,他装作要转身回去,然后脚下故意往圆石上踩,这一踩一滑,当下就重心不稳地跌进了池塘里。
扑通!
瞬息间,他被冰冷的池水吞没。
“救……”还不等开口求救,就咕咚咕咚地咽了好几口池塘水。
有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该不会这水其实很深,顾知灼故意哄他,想让他溺死?!
明知这念头十分的荒唐,他还是慌了,这一慌就扑腾的更加厉害,整个人沉沉浮浮,踩不到底。秦溯本就在时不时地留意这里,不为别的,金吾卫伴驾,总不能让皇子出了什么事。
谁想,还真出事了。
秦溯脸色大变,扬声高喊起来:“殿……公子!”
“快来人,公子落水了!”
“来人啊!”
他一边高喊,一边冲了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这池塘确实不深,秦溯也会泗水,然而这会儿谢璟早就乱了手脚,死抓着秦溯不放,拉扯得他也灌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把谢璟拖上了岸,秦溯差点精疲力尽。
谢璟扒拉开嘴角的水草,一口一口地吐着池塘水,呛得直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溯只得打起精神,向匆匆赶过来的小道童要了一间厢房,又想起还没有禀报,赶紧打发了人去。站在三清殿前的秦沉就看着一片乱糟糟的,金吾卫还有小允子都在往殿里跑,于是也趁乱跟着进去了。
皇帝已经从主殿逛到偏殿。
不久前,有一个香客跪在山门前求医,观主就先告退了,只留了清平真人伴驾。
小允子到得比金吾卫快一步,慌慌张张地说道:“皇……老爷!三公子落水了!”
什么?!
皇帝正在和太清真人说话,闻言面色一变,连忙问:“怎么回事?”
小允子答道:“三公子失足掉下了池塘,人已经救上来了,秦、秦护卫带着去了厢房。”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个小池塘也能说掉就掉下去?他儿子不会这么傻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皇帝,秦沉无声无息地回到谢应忱身边。
皇帝忽而问了一句:“顾大姑娘呢?”
小允子不太明白为什么会问到顾大姑娘,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顾大姑娘和三公子说了一会儿话后就走了。三公子后来一直是一个人,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香客。”
二皇子和四皇子听得面面相觑,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了。
二皇子试探性地说道:“父亲,要不先去瞧瞧三弟?”
对!
皇帝点了点头,向清平真人道:“劳烦真人与我一同去看看。”
“是。”
清平真人生得削瘦,脸颊深凹,皮肤略有些暗沉,唇上两撇黑须翘起,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第一眼看着,就像江湖术士。
“带路。”
皇帝一声令下,小允子连连应是。
就算带路,他一个阉人也得落后皇帝半步,他躬身候在一边,等清平真人走过的时候,他飞快地扯了一下他的道袍。
清平垂眸看去,小允子赶忙弯了弯食指示意三皇子是自己跳的,他也不知道清平能不能看得懂,又焦急地用口型说了个“卦”,连说好几次。谢应忱的目光尽览四周,自然不会错过。
清平思忖片刻,开口叫住了皇帝:“谢老爷。”
皇帝脚步微顿,他见清平略有踌躇,就打发了两个儿子先去瞧瞧谢璟,又示意其他人不要跟得太紧,于是除了李得顺,所有人都远远地坠在后头。
皇帝道:“真人,你说。”
“谢老爷。 ”清平真人也不拐弯抹角,掐指道,“三公子是不是近日颇有不顺?”
不顺!确实相当不顺。皇帝点了点头,叹道:“上月撞到了脸,伤口还未好,如今这又是……”
仔细想想,璟儿这一个月受的苦,都能抵得上过去十八年的了。
清平捋了捋两撮胡须。
修道之人,入世是修行的必经之路,他也不例外。
就是吧,他是来入世修行,又不是来入世渡劫的,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总得尽量过点好日子。他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谢璟有潜龙之像,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那位与他命格相连的姑娘当真是贵不可言,生来就受天道庇祐。
清平算过,这二位将会是天命所归。他帮三皇子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忙也算是顺应天意,对着干才是逆天而为呢。
而且,现在和三皇子搞好关系,指不定日后还能混个国师当当。
所以,就算三皇子在他闭关时,假借他的名,把天命福女的卦象传扬的到处都是,他也不计较。
许是因为他的不计较,一出关,三皇子就求上了门。当时是说,求他想办法把他的心上人从女观里搭救出来。这也不是个大事,况且,以那位姑娘的福运,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干,她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化解这个困局。
对他来说,这就和送人情似的。
可三皇子也没说,他要跳池塘啊。
怎么想的?
卦?对了。三皇子上回来的时候,为了不合心意的婚事和他诉了很久的苦。自己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好像是“破而后立”。
这么说来,三皇子是临时改了主意,想要趁机断了这桩婚约?
清平思量着该怎么糊弄,脸上反倒越加高深莫测tຊ:“贫道在闭关时,曾卜过一卦,卦象中出现了天命福女的吉兆。”
他意有所指的说完了这句,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皇帝抬步就走,的确,他今天是为了这传言来的,不过,他也还没来得及问,璟儿就出事了。这会儿,反倒是清平主动说了,莫非这所谓的天命福女还能和璟儿扯上关系?
他道:“真人请直言。”
“是。”清平就接着道 ,“卦象显示,此女能承天道之福运,兴江山之社稷。”
皇帝不快地紧皱眉头,什么叫作承江山兴盛,呵,大启还能出位女帝不成?这种话说出来,简直大逆不道。要不是清平这一年来,在京中颇有盛名,皇帝立马就得翻脸骂一声“妖道”。
清平能在京城的权贵中间,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懂得其中的忌讳。
谁让三皇子也不跟他商量一下,说跳就跳了,哎,当时他说破而后立的时候,三皇子还言之凿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的,这位三皇子还真是善变。
想归想,清平坦荡一笑:“谢老爷,这一卦非同小可,贫道也不敢草率,就又多闭关了几天,重新解了卦,这一次,解出的是一个‘旺’字。”
“旺?”皇帝把这个字默念了一遍。
清平的小胡子翘起,说道:“也就是民间说的,旺夫的旺。”
“不止旺夫,还旺天下。”
“谢老爷,您方才问贫道,您带来的几人中,谁有潜龙之象,贫道可以坦言,是三公子。但如今来看,也仅仅只是潜龙。”
太/祖皇帝起义之初,就遇到过一位老道,老道纳头就拜,直言太/祖是帝星。也是这位老道,在先帝带谢应忱去祭天的时候,一言断定,谢应忱有潜龙之象。回来后,先帝就册封了太孙,还将此事当作天兆。
先帝不忌讳,皇帝事事效仿先帝,当然也不会忌讳,更何况,现在清平说的,有潜龙之象的是他的亲儿子,他还是挺高兴的,心想:真该让朝中那几个冥顽不灵,整天捧着谢应忱的匹夫们也一块儿来听听,谁是潜龙!
清平察言观色,笑了笑,问了一句:“谢老爷,何为天命?”
他往下说道:“顺天而行则生,逆天而行则悖。”(注)
“恕贫道直言,潜龙在渊,能一跃而上者,方能化作金龙。如若不然,和水蛇又有何区别。”
皇帝闻言不禁动容。
过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璟儿命定的应当是那位天命福女,如今却因为身上这桩不合适的婚约,有违了天命,才会让他百般不顺,削弱他的福祉。
想通这一点后,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清平心知肚明,自己说了这么多,皇帝其实只信了五六分,这也没办法,三皇子跳得太快了,根本没给他足够糊弄,不对,是取信皇帝的机会。
他琢磨着应该再说些什么时,皇帝突然开口了,问道:“真人可曾见过顾大姑娘。”
见过。清平含笑颔首。
“她的命格如何? ”
倒霉透了,天煞孤星的命。清平忍不住在心里说着,只不过这是一年前见到她时候,他刚刚在进三清殿前,也曾到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似乎出现了一线生机。
这种命格,理该注定孤苦一世,谁亲近她谁倒霉的,怎么会出现生机呢?
指定是自己学艺不精。
清平心里吐槽着,摇了摇头。
本来是想含糊过去的,见皇帝并不想含糊,只能说道:“天煞孤星。”
不止如此——
“和她亲近之人,命格都会被她影响,用句俗话说,会变得倒霉,越是亲近,越是如此。”
说到一半,清平忽然注意到皇帝停下了脚步,他抬眼看了过去,这一眼就看到皇帝正盯着坠在后头的那位公子忱,眼神有点阴侧侧的。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发现了自己有些失态,他轻咳了两声,招手把谢应忱叫了过来,说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用一直陪着我了,自己去逛逛,这太清观的景致相当不错。”
仿佛刚刚看他,只是为了叫他说话。
“是。”谢应忱含笑道,“侄儿听闻太清观的字碑林堪称一绝。 ”
“去吧,别吹了冷风。”皇帝体贴地打发了他。
谢应忱退到一旁,恭送皇帝离开后,就出了三清殿。
阳光落在身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谢应忱顿觉松快了不少。
一个小道童主动迎了上来,说道:“谢公子,这边请。”
谢应忱点头:“劳烦了。”
小道童带着他们穿过小径,渐渐的,香客越来越少,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大片墨绿色的竹林,远远的,可以隐约看到竹林里有一座圆亭靠水而立。
这里不是字碑林,而是竹林。
小道童不往前走了,拱手道:“谢公子,顾大姑娘就在前头的观水亭,竹林今日不会有外人进来,您尽管放心。”
谢应忱道了谢。太清观的观主是他父亲的知交,当年他病重,也是观主拼尽一生医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
秦沉跟在他后头,往圆亭的方向走去,小小声地说道:“老怀,顾大姑娘说,今天肯定能见着,又让她说中了。”
谢应忱这趟出来,只带了秦沉和怀景之二人。
怀景之的年岁比秦沉稍长些,容貌平平,不止是平平,是丢到人群里,一错眼都会找不见的那种。
怀景之不答反问:“你在外头时看到了什么?”
秦沉就把三皇子脚滑掉下池塘的整个过程说了,没加一点揣测。
怀景之平静地说道:“不是脚滑,是他自己跳的。”
啊?
秦沉不懂,但大为震憾,顾大姑娘的口才就这么好,三言两语哄了三皇子跳池塘?
他竖起拇指:“顾大姑娘,神了。”
怀景之倒是不这么想,他琢磨道:“公子,可要查查顾大姑娘是不是拿捏了三公子的把柄……”
他在说,结果自家公子压根没在听。
怀景之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圆亭就在前头不远,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顾大姑娘正在圆亭里烹着茶,悠然自得,淡淡的白烟萦绕四周。
公子是在看顾大姑娘?
谢应忱的步履轻快,待走到圆亭前,顾知灼抬起头来,冲着他灿烂一笑。
“谢公子,您来啦。”
笑容点亮了她姣美的面庞,在阳光中光华绚目,让人心旌摇曳,不能自恃。
谢应忱看呆了一瞬,眉眼越加柔和:“顾大姑娘。辛苦了。”
“不辛苦的。”
顾知灼说得理所当然。
观主让小道童把她领来这儿,她也就饮饮茶,赏赏景,再就和琼芳晴眉说说话,有什么辛苦的。
瞧着这一壶茶刚刚煮沸,公子就到了。
运气真好!
她更高兴了:“您坐。”
谢应忱除下大氅,撩袍坐了下来。
顾知灼亲手给他斟了茶,递到了他手边。
这茶汤的气味十分特别,顾知灼说道:“是药茶,您尝尝。”
谢应忱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汤的温度正正好好,入口也没有很重的药味,闻着苦涩喝起来反倒有些甘甜。
“好喝吗?”
“好喝!”
顾知灼眉眼弯弯,满足了。
谢应忱没几口就喝完了,茶汤入肚暖暖的,许久未有的暖意浸透四肢。他惬意地放下茶碗,由着顾知灼又给他倒了一杯,介绍道:“秦沉你认得,这是怀景之。”
哟,老熟人了呀!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朝怀景之看去,坦然地任由他打量。
上一世,她对怀景之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一个惯爱装模作样的老狐狸。
看似斯文儒雅,有如谦谦君子,遇到生人说话时还会害羞,实则就会使点阴谋诡计,心黑手辣的紧。
公子去世前,把所有的家当都给了自己,又把手下的人交托给了怀景之。
公子在生命的最后,为他们所有人都铺好了余生的坦途。
但是他们俩都不太听话,公子一落葬,他们俩就一拍即和——
血海深仇未报,余生岂会安稳?
她回了京城,隐在暗中,搅弄朝堂风雨。
怀景之则去了北疆,招兵买马。
不过,她死在了他前头,也不知道这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怀景之腼腆地笑了笑:“顾大姑娘,谢三公子刚刚落了水。”说完,他牢牢注视着顾知灼的眼睛。
顾知灼一脸无辜:“我让他跳的。”
她雀跃地对着谢应忱说道:“我跟他说,要么他跳,要么我跳。要是我跳了,他就完蛋了,再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他没得选择,只能自tຊ己跳。”
谢璟与其说是被她说动了,倒不如说,他是被逼得不得不这么做。
谢璟想利用天命福女,把季南珂从女观里带出来。
而她同样也想利用他们两人,毫发无伤地搅黄这桩婚约。
他要让皇帝确信,这婚约会害死他宝贝儿子。今天可以威胁谢璟跳个池塘,后天她也能怂恿谢璟钻个火圈……
做了一次,谢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最重要的是,在谢璟落了水,还不知道情况如何的前提下,皇帝肯定不会带公子一同过去的,那他们就有机会见面了!
“我很厉害吧?!”
她的凤眼亮晶晶的,睫毛扑扇扑扇,仿佛在说:快来夸我。
谢应忱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你真厉害!”
他的脸上满是欣赏,或者说,他喜欢的她做事方式,不会掺杂着太多的情绪冲动,更不会由情绪来左右她的判断。
冷静又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所以,”顾知灼俏脸一板,“你为什么不听话!”
望闻问切。
一看他的脸色,顾知灼就知道这段日子他的病养得很不好。
谢应忱一点也不犟嘴,立马委屈地说道:“我错了。”
顾知灼噗哧轻笑,眉眼一下子绚丽了起来,她手一伸,理所当然地朝谢应忱道:“把手给我。”
谢应忱撩开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了瘦可见骨的手腕。
顾知灼搭着脉搏的手指稳若磐石,她诊脉诊得很仔细,眼帘低垂,不发一言。
秦沉用手肘撞了撞怀景之,小小声问道:“你到底看出什么来没?”
怀景之没理他。
秦沉悄咪咪地往他的身边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老怀。”
怀景之:“别吵。”
两个字说得没有一点波动,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让本来就普通的脸更显寡淡。
顾大姑娘冒死相救,但对公子又不带任何利益所求,怀景之一开始是觉得她十有八九看上了自家公子,心有恋慕。见面了才发现,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太纯粹了,太坦然了。
与其实说恋慕,倒不如说是,尊敬、信任、仰慕,甚至是依赖,唯独没有少女怀春的羞涩。反倒是公子,这温柔的仿佛快要滴出水来的眼神,分明是动了心。
顾知灼收回了手,若有所思。
怀景之就说道:“顾大姑娘,公子近日时感体寒,又虚汗不止。”
顾知灼嘴角微抿,不开心地说道:“这是吃了相冲的东西。”
怀景之的眸光闪了闪,惊讶道:“相冲!?”嗓音也跟着略略有些抬高。
顾知灼瞥了他一眼,满眼的嫌弃,仿佛在说:别装了,你会不知道?
怀景之:“……”
顾大姑娘在京里头的名声并不好,光他听说过的,就有蛮横骄奢,不悌不孝,蠢笨无知什么的,这些话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今日一见,不说别的,她绝不蠢笨,甚至一眼就断定了自己在试探。
有意思!怀景之还要再继续,结果自家公子就先倒戈了。
“是。”
这一个字,说得温言细语。
见怀景之一副吃憋的样子,秦沉差点笑出来,赶紧偏过头,抬袖干咳了几声。
顾知灼朝着怀景之一摊手:“脉案和太医开的方子给我。”
怀景之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张誊抄过的脉案和方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里头是一些药汁。
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誊抄时字写得很小,一眼密密麻麻。
要看完得花上一点时间。
谢应忱慢慢地剥着面前的一盘松子,不急不躁。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手上的皮肤很白,是一种有些病态的白。
一盘松子剥完,顾知灼也看完了,随手把绢纸凑到红泥火炉的火苗上。
小火炉还在烧着水,伴随着咕咚咕咚的水沸声,那张薄薄的绢纸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蓬黑灰。
顾知灼说道:“无伤大雅的太平方。”
脉案没什么大的纰漏,也就母胎孱弱,沉疴宿疾。方子无功无过,是比较出色的养生方。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相当的漂亮,这种明晃晃的放在别人眼前的东西,出不了岔子。
她把药汁倒在了掌心中闻了闻,拿过琼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说道:“这药和公子体质相冲,有害无利。”
她在谢应忱面前素来有话直说,现在也不例外。
她说道:”谢公子,您旧病沉疴,固本培元应以温热相辅……”
“这方子用的是扁鹊救生汤的验方,确能补血养肝,补火助阳。但是,方子里把附子减量,却加大了白芍,对常人倒也罢了,但对公子您来说,阴阳不调,只会让你寒症加更,您肯定能感觉到的。”
顾知灼说着,看向秦沉捧在手上的大氅。
“再继续下去,您的咳疾会更重,气道挛急。”
先是肺痈,往后身体渐弱,五脏衰败,直到神仙难救。
就和上一世的结局一样。
顾知灼把石桌拍得啪啪响:“宫里是不能待了!”
人在宫中,公子他只是一只囚鸟,一举一动,一饮一食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从怀景之的态度一看就知道,公子应当早发现了药有不妥,还不得不吃。
谢应忱狭长的眸子里含着笑意:“姑娘说得对。”
他坦荡地说了自己的打算:“有没有药,能让我突然得一场重病。”
顾知灼眼帘微垂,睫毛在眼睑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公子若是突发重疾,皇帝肯定不愿意他死在宫里,以免日后烛光斧影。
可是,宫里这么多太医,这重病绝不可能是装的,而是要真的病。
他身体孱弱,哪怕一个小小的伤风对他来说,都极有可能致命,根本经不住这样的瞎折腾。
“我不同意。”
她紧抿着嘴,气呼呼的,双手叉腰道。
四周的翠竹在风中竹叶沙沙。
谢应忱坐得可端正了,他把剥好的那盘子松子递给了她。
“顾大姑娘,我只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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