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得了消息,才托惠春寻人。
往昔不似今日,谢绮耗尽了对谢氏的期待,如今她端坐与节镇府司,当她再次在谢府中睁眼时,很多事变得不再重要。
她遣走惠春,只说处理完事务,自会寻她,可惠春很快听出了话中遥遥无期的等待,于是不肯离去。
门外,众幕僚的足音渐进 ,又被门外的差役拦住,谢绮在屋内听见了差役的说话声,目光落向惠春。
“她若真想见我,就请她走出方寸庵堂,来节镇府司叙话吧。”
谢绮拉过惠春的手臂,将她拖出室外,惠春的肩头撞开门扉,在众目睽睽中,被扔出门外。
幕僚们走进屋内。
“送她走。”
谢绮冷眼望向惠春,交代差役,转身走进门内。
卢氏在她出嫁时,也未曾迈出庵堂,谢绮认为,今日的卢氏也没有勇气迈出那道门。
直到当夜卢氏出现在节镇府司的偏厅。
她身穿杏色罗衫,衣料素净没有图饰,一条白色头巾遮住发丝和未施粉黛的脸。
差役叫谢绮时,卢氏正抱着亡夫牌位,在惠春的搀扶下,端立于庭中,她闻声抬眼,鹿似的眼眸已经生出细纹。
谢绮站在她面前,卢氏望了她许久才开口。
“你让我来,我来了。”
谢绮太久没有听到卢氏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定了定神,将飞散的思绪拉回来,引人进入室内。
卢氏却叫住了惠春,“你在外面等。”
惠春应声,跨出门槛。
卢氏与谢绮分坐书案两边,偏厅简陋,炉前没有茶水,炭火上只架着一壶热水,沸腾的水汽溅落炭火中,嘶嘶作响。
卢氏将抱了许久的牌位,双手安置在桌案上,扶了一下,将牌位面向谢绮。
“节度使。”卢氏开口,分清了界限,“我的丈夫和儿子,可有愧对于你?”
谢绮不答。
“那我的丈夫和儿子,犯了什么罪?”
卢氏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答案。
“那你为何要杀他们?”卢氏颤声问。
桌前灯花爆闪,瘦弱的灯焰明灭不定,谢绮隔着火光凝望卢氏,对方的眼底蓄着潋滟水光,那些眼泪是为了她死去丈夫和儿子而流,如今为了他们,卢氏肯迈出庵堂。
谢绮胸间鼓胀,汹涌血气涌上头顶,五脏钝痛。
她反倒希望卢氏今日不来,至少自己还能想象她的母亲卢氏,曾经爱着自己。
谢绮咽下喉间咸腥,开口间声音有些哑。
“你可知 ,瀛洲节度使周道山,狎妓成瘾,房事癖好古怪,喜爱虐待女子?”
卢氏的眼睫轻颤,蝴蝶振翅一般。
谢绮又问:“你可知,传闻周道山府中,东苑后山,埋藏二十五具女子尸骨,都是被周道山凌虐致死的女人?”
卢氏不肯看她。
谢绮捏着牌位,将正面调转到她眼前。
“你既然责问与我,我们就当着死者的面,来说一说。”
谢绮仔细端详着卢氏的颜色,最后艰难地扯出一抹笑。
“看来,你都知道啊……可你还是为了他们,走出了你的庵堂。”
“阿芷,用一生去维系家族的利益,这就是世家女子的命,你躲不掉的。”
“休要唤我阿芷!”
谢绮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当即大喝出声。
许是她回望的目光太过狠戾 ,卢氏赫然噤声。
谢绮沉沉闭上眼,等回荡的血气渐渐平复,她重新启声。
“你信佛法,佛家总说,今生修行,来世享福,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的来世就是现在,依然身处地狱,不得往生。”
“我来说些你不知道的事吧。”
她扶着桌案,探身打量卢氏,声线轻如细雪,记忆回到十几年前如烟般的往事中。
6.旧事
上一世的元贞四年,谢绮嫁给了周道山。
她在谢府十五年,谢镇对她悉心教导,知书达理,性情温顺,那时的谢绮很听话,谨记谢镇的话,无论在哪儿,自己都是谢家女儿。
听谢镇说,周道山是个人才,能征善战,性格爽朗,是位豪杰 ,谢镇是她的父亲,谢镇不会骗她。
暮春时节,送亲队伍踏入瀛洲逐鹿城,她栖身周府的西院中,进府时,谢绮路过庭院,满院桃花已经开到花期尽处,微风一起,艳粉花雨簌簌而落,她踩着落花踏入房屋,却在深夜中迎来双如兽一般嗜血的眼瞳。
新婚夜,谢绮的肉身渐渐如嫁衣一般鲜红,西院的梁檐间回荡着凄厉的哀求,持续整整一月有余。
谢绮每日在混沌中醒来,一封封书信写往百里外的贺州紫云城,可每一封回信都是叫她忍耐,再忍耐,你是为了谢家。
希望在时间中消磨殆尽,直到谢绮执笔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同她一起来瀛洲的,有一名陪嫁的女侍,名叫鹤鸣,从来瀛洲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谢绮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直到第四十五天,周道山从西院离开的那天早上,满身伤痕的谢绮从床塌间爬起来,用衣衫代替白绫悬梁,被鹤鸣救下。
鹤鸣用袖间裁纸的小刀削断衣物,谢绮直接跌坠到地上。
以免被人误撞,鹤鸣迅速关了门,这才将她扶起来。
那是鹤鸣第一次开口,她说,痴人,你就算死,也回不去贺州,与其窝囊地自缢,不如想办法救救自己。
谢绮听语气,心知对方不喜欢自己,可也顾不得许多,周道山的折磨早已让她身形俱毁,她哭着问鹤鸣,该怎么办,父亲只让我忍耐,母亲自出嫁时都没来见过我,鹤鸣,他们是不是抛弃了我?
鹤鸣没回答,只是问:“你来时,谢大人和你说过周道山为人么?”
“说过,性格爽朗,是个英雄豪杰。”
鹤鸣朝天翻了一记白眼,将谢绮扶上床榻,又替她到了一杯热茶。
等她心绪稍平,鹤鸣告诉她,今夜周道山不会来,我带你去躺东苑后山。
半夜,鹤鸣叫醒谢绮,背着两把铁锹,前往东苑后山,鹤鸣举着行灯,寻找着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在最新的那一处停下,叫来谢绮一起挖掘。
很快,第一具白骨暴露在火光中。
谢绮望着白骨,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鹤鸣,但鹤鸣并没有急于给她答案,鹤鸣只告诉她,接着挖。
晨光熹微之际,谢绮和鹤鸣已经挖出二十五具尸骨。
谢绮周身血液凉透 ,瘫坐在地上。
“瀛洲皆知周道山爱狎妓,房事有怪癖,爱凌虐女子,这东苑里埋的,都是因此而死的女人。”
鹤鸣撑着铁锹,站在尸骨间。
“你觉得谢大人知不知道周道山的为人?”
谢绮牙关乱颤,望着灰色的骨殖,说不住话来。
“你若再不想想办法,下一个埋在这里的,将会是你。”
经此一夜,鹤鸣彻底断了谢绮的念想,从那时起,谢绮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证,连接贺州和瀛洲见证,她作为一个信物,永远不能回到贺州。
可人活下去总要有些支撑。
谢绮身在周府,无法反抗周道山,但至少可以要让周道山付出代价,来弥补对自己的伤害。
周道山再来西院时,谢绮体贴了许多,甚至私下从青楼楚馆请来歌妓,打听留住男人的方法。
而长此以往却让周道山陷入迷惑,他本想着不出三个月,谢绮的尸骨将会送去东苑,然后找一个借口搪塞谢镇。
谁知这谢绮竟然一直留到初冬。
谢绮在逐鹿城半年,渐渐摸清周道山的脾性,期间协调了部分瀛洲和贺州间的事务,而那时谢绮才知道,身边的鹤鸣不止是陪嫁侍女,也是贺州细作。
可惜鹤鸣没能活过第二年春。
细作身份被瀛洲发现时,鹤鸣已经被周道山刑讯五日,最后被缢死于监牢。鹤鸣身份暴露,祸水自然引到谢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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