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中的乔岳西呲着大白牙，笑得可说灿烂，也可说像傻子。
“学姐，你也看上计院小乔啦～”
明媚女声令钟虹一激灵。
马老师拉下老花镜，“现在这世道好了，女孩也能逛妓院啦？花名敢取小乔，我得瞅瞅有多俊。”
钟虹忙把页面关了，困窘地解释，“计算机学院，姓乔，就是合作的那个博士。”
“那个莲蓬小孩啊”，马老师把老花镜推回去，“钟虹，你对接时当点儿心。”
钟虹小鸡啄米式点头，啄完才明白过来，莲蓬是说乔岳西浑身心眼，但都是空的。她压下嘴角，不料一扭头，韩婷婷眼神调侃地看着她。
这姑娘在人才科算是翟主任的助理，活脱脱多巴胺少女，韩式刘海长卷发，衣着鲜亮，整个人像汽水似的冒泡，嘟嘟往你眼里撞。
“没事哈姐，别不好意思，正常”，韩婷婷把文件放下，“这都是来存档的，你的档案也走完流程了。”
钟虹低头一看，有个快递文件袋，是当初从前司收到直接转交的。
这才发现，她名字被错写成“钟红”。
钟虹差点就叫钟红。她爷爷是一心向党的农民，又红又专。她爸却平生最爱洋气，觉得这名字土，拗不过威严老爹，于是取谐音“虹”。
上学后，总有同学拿她名字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家里吃饭前得朗诵毛选。她从不接茬儿，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无聊。
但和乔岳西成同学后，他却份外认真地说，“你名字里有彩虹，多美啊。”
那一瞬间，钟虹的雨天放晴。
他好似有超能力，能看出她藏得很深的在意，让她错觉自己是被疼爱的孩子。这就是她初恋的起点，不是指乔岳西，而是眼前出现彩虹的瞬间，这个她开始幻想和某人恋爱的瞬间。
当时，乔岳西见她依旧沉默，便拿自己开涮，“我名字才是真无语，就因为我小姨爱看言情小说，有个男主叫燕回，她非让我叫月西。我爸寻思太女气，改成了岳不群的岳，回头我才知道这老叔练过葵花宝典，自宫了，每次一写岳字我就……难受。”
他说半天，钟虹只听进去最后半句，噗嗤tຊ一声笑出来，从此将他认作好朋友。
想到这里，钟虹心底愧疚感更甚。无论作为朋友还是恋人，她都违背了最初的承诺。
“小钟，你受累跑跑腿，给这几个学院人事秘书送一趟材料”，马老师点点桌子，吐槽道，“叫好几遍都说忙，还不就是倒逼咱受累。”
钟虹什么也没说，乖巧去干活儿。她发现，高校不像外界传得那般香，天底下就没有好职场。
轮到最后一个学院时，钟虹愣了下，是计院。之前上学时，她从没来过这里，只知道楼是校园里最高的一座，出过当今互联网大佬，也出过期末特地来跳楼的。
她边走进门口边不禁想，乔岳西是怎么从老家的大学来到这里的？
楼内，有些小教室里正上课。钟虹一间一间路过，不期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透过后门玻璃打量，是乔岳西站黑板前。
“假设需要存储5个元素，先算出字符串的哈希值，得到4928，除以组长度5，余数就出来了，然后把数据放进3号箱。”
跟平日极反差，他板书竟写得很整齐。
黑板上一连串图表数字，钟虹认出是讲“数据结构”。在给范锐润色英语论文时，她见过和这术语相关内容，很难懂。
谁敢信，眼前这人当初数学不及格。钟虹紧紧抿住嘴，远看却似在笑。她恍然不知，自己为乔岳西过得好而开心。
下课铃响声惊醒钟虹。
楼里嘈杂起来，学生鱼贯而出。钟虹扭头要走，却被一头蓝发吸引。是上次在楼门口的女生，白天见更是有型，紧身T恤破洞牛仔裤，从头酷到脚。
下一秒，钟虹愣住。对方居然也在盯着她看，可很快便错开视线，从她面前走过。
她正纳闷儿，热络声音传来。
“你来我们院办事啊。”
钟虹扭头看到乔岳西的大白牙，很无奈。他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副交情深的样子。
“正好有个事想找你，我们项目需要人看机翻英文结果，跟你专业对口。”
钟虹想起之前有猎头打给她，是类似职位，说刚入局AI的互联网大厂在招人，职衔很好听，叫语言专家，其实就是给AI当饲养员。
她当时果断拒绝，“我没兴趣。”
此刻她跟乔岳西说的是同一句话。他却没那么好对付，“你都没看具体的就没兴趣？”
“我不干翻译了，找别人吧。”
“不是，看你上回跟我辩论那意思，你明明很喜欢翻译。我们真跟外面那些肮脏资本家不一样，不为赚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不用费劲学外语。”
这一通在钟虹耳边嗡嗡的，令她幻视乔岳西成舞娘蔡依林，旋转，跳跃，不停歇。
“科技发明都是出于人类的懒惰”，钟虹被他吵得说真心话，“我才不助纣为虐。”
“你怎么骂人，谁纣了？而且你咋还这么喜欢引用名人名言？”
这张破嘴哪像求人办事。钟虹被说得瞪过去，却见他越发来劲。
“要我说，语言就是种特权，英语好是你的优越感。说白了你辛辛苦苦学会，回头要是大家都不用学，AI还抢你饭碗，你觉着亏大发了。”
钟虹猛咬住口腔里的软肉。九年过去，乔岳西竟还是能轻易戳穿她。挫败感逼出一句，“没错，我就是自私自利。”
她想自己这副德行肯定很气人。不料，乔岳西竟忽然身软如面条，撒娇般呲牙笑。
“好了好了我说错话，对不起”，乔岳西无辜地歪头，“没说你自私的意思，就事论事而已，你别总做阅读理解嘛。”
说到底是她的错咯？
钟虹用力咽下这句话，这太像他们之前吵架。乔岳西总一顿输出，把她说急了又回来哄。看来当初就算没那件事，他们也会吵到分手。
“总之我讨厌AI，不想跟你合作。”
钟虹说完又要走，乔岳西伸出手似乎要揽住。她应激推开这只手，不料这位快一米九的壮小伙竟被扒拉得一趔趄，差点坐地上。乔岳西将将稳住，震惊又凄然地望着她。
四下寂静，路过的学生侧目。
乔岳西：“我只是怕你撞后面人。”
瞅他委屈巴巴的脸，钟虹觉得这人像在碰瓷，但她百口莫辩。
“钟虹你别尴尬，抛开男女关系不说，咱俩是发小对吧，没必要搞这么生分。”
男、女、关、系，钟虹鬼使神差地想，对应的英文是什么？想到的竟是affair，外遇。不，跟他顶多叫puppy love, 闹着玩的青春期躁动。
“对不起”，钟虹脸色更冷，“我得赶紧送文件去了。”
“诶别急，要不咱俩先加个微信。”
乔岳西化身绅士，“你这刚回学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钟虹愣，她当初换电话号码时微信也一并换了，切断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我出来太急没带手机。”
话音未落，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乔岳西歪头盯着她，逼她尴尬。
只要她没听到就没有，钟虹无视他视线，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阵风，她手里被塞进一张纸。
“你先看看资料，有兴趣随时找我！”
乔岳西挥挥手跑开，好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让钟虹幻视网红大熊猫萌兰。她叹气，对他的幻视是狗是熊是舞娘，怎么也不是当初少年郎。
钟虹低头看皱巴巴的A4纸，是份商业策划书，标题写着“Transline：由Upstream AI团队开发的语言转换插件。”
Upstream，上游AI？
不对，是“逆行”的意思。钟虹惊悟，这个词是她教他的。像一把触发记忆的钥匙，九年前痛苦的起点就是这个词。
眼前画面全是碎的：乔岳西的爸爸穿着消防服，倒在火光中；下大雨，荆市的马路上泛着化学品反应出的泡沫；钟林打过来，让她背保险箱的密码。
钟虹的头猛然作痛，记忆都有欺骗性，她怀疑一切都来自听说，来自臆想。
可有些感觉如此清晰，比记忆持久万倍。她鼻间依然有乔爸灵堂的炭火味道，身体被灼烫的体感。那一晚，她接到岳西的电话。
他在守灵，极力压抑哭腔，“……你能想象么，我爸那么高，最后被救出来时，用布裹着就像婴儿一样小。人都那样了，他们居然说是最美的逆行，美在哪儿？你告诉我，美在哪儿啊？”
医院和她家小区只隔两条街。
钟虹拿着手机冲出门，她一路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拖鞋掉一只，在医院门口和卖烤红薯的摊子相撞。滚烫的红薯像罪行烙铁，鞭笞在她身上。
到灵堂时，她带来的只有炭火味。
乔岳西躺在三个椅子拼成的“床”上，侧目看过来，他似乎想起身却没有力气。钟虹几步到椅子边，席地而坐，和他视线平齐。良久的沉默。
两人都用力睁眼阻止眼泪落下。
乔岳西忽然问：“逆行用英语怎么说？”
她的嗓子干哑，第一声没发出来，“upstream，这个词的确很美，英雄往往都逆流而上”。
那天，她陪他枯坐了一整夜。
那天，她第一次拥抱乔岳西。
混乱间，钟虹狠掐自己一把回神，让心底的愧疚平息。她抓出手机，企图转移注意，却在看清屏幕的瞬间皱紧眉。
兰姐发来信息：「闺女你不用给我转钱了，这么久没动静我想你肯定是在为难，我去找你爸要就好，反正当初的事最怕的人是他。」
钟虹打了个冷颤。
亲情就是如此，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深知钟林无法处理这件事，兰姐和他对上只会引发灾难。
钟虹咬咬牙，把存款的一半给兰姐转过去，附言「妈你用钱跟我说就行，别跟他置气」
小时候，爸爸和妈妈吵架，奶奶总焦急地推钟虹上前，让她去握爸妈的手，“你说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他们就不吵了。”
她懵懂地一手拉住一个人，照背奶奶教的话。爸爸妈妈真的平息下来，好似她小小的手有魔法。她将此奉为荣耀。
魔法早已失效，但她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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