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窗下,青衣公子伏案写字,侧颜动人。
红衣女子蹦过来,「老师,又写诗呢?」
他满是柔情,「嗯,为你写诗。」
「今天是老师的生辰,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
「谢谢,什么礼物?」
宋冷寰勾勾手指,一个小太监捧着金托盘上前来。
她拈起托盘上的绢布,现出一沓莹白剔透的纸。
龙梦河轻轻抚摸纸面,绵密,温润,匀腻,就像人的肌肤。
「这是什么纸?」
「美人纸。」
「美人纸?」
「怎么样?摸起来像不像美人的皮肤?」
「我没摸过美人,不知道。」
她憋住笑,这家伙,不上套啊。
「以后,老师给我写诗,就写在这美人纸上吧?」
「好。」
过了一些天,他在美人纸上写诗的时候,被似鸢看到了。
「美人纸?!」她惊恐万状。
龙梦河抬头,「怎么了?」
「你知道这纸是用什么做的吗?」
「……不知道。」
「是人皮,少女的皮。」
啪嗒一声,龙梦河手里的笔掉在纸上,溅了一摊乱墨。
宋冷寰来到小书房,看见满地狼藉。
美人纸散得到处都是,扯碎的,揉成团的,溅染了墨汁的,龙梦河坐在窗前,发呆。
「老师,这是怎么了?有人来打劫了吗?你有没有受伤?」宋冷寰跑过来,关切地握住他的手。
他像被咬了一下似的,猛地抽回手。
「这美人纸,是用什么做的?」
宋冷寰答道:「人皮啊!」
龙梦河的唇角抽搐了一下,「谁的皮?」
「哦哦,放心,是你不认识的人,奴隶的皮。」
「我的生辰,送我人皮做的纸?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宋冷寰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就,名贵啊,好用啊,我想你会喜欢啊。」
「我会喜欢?」龙梦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其实一点都不关心。」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龙梦河眼里有掩不住的失望,是那种极致的、痛彻心扉的失望。他站起身,拂了拂广袖,朝外走去。
他已经忍她很久了。
他是一个善良仁义的贵公子,每年夏天暴雨过后,都会去灾地布粥。平日里,肩头落一只小虫,他都会极温柔地将它拿起来,放回树叶上。
他此生最恨的,就是上位者暴虐无道,视百姓为草芥。
进王宫当教习之前,他就知道宋冷寰和她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应诏而来。他想也许自己是可以改变他们的。
当了她的「老师」之后,他和她有过非常美好的时光。她是一只野性难驯的鹰儿,张扬热烈,妩媚多娇,身体里的火焰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寂静的生命有了生气。
可是,他也亲眼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暗黑的一面。
她的弟弟,一国之主宋良童,最大的爱好竟是虐杀奴隶。
她,执掌朝政的长公主,对弟弟的胡作非为不管不问,整天就琢磨着搜刮民脂民膏。
龙梦河劝了无数次,宋冷寰每次的反应都很一致:装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
他慢慢感觉到,这个高贵傲慢的女人,打心眼里根本不在意他。
如果在意,她不会那么不屑,连争论都懒得跟他争论。
她永远只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生活,不会为了任何人作任何改变。
这个认识,令他十分纠结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他实在忍不了她,但也真的舍不得她。
最后舍不得的情绪占了上风,他继续留在她身边,只是很难再重拾热情了。
直到有一天,宋良童和宋冷寰在猎苑里射杀奴隶取乐,却把龙梦河的长兄射死了。
事后,宋冷寰跟龙梦河解释,不是故意的,当时那箭是射向一个女奴隶的,龙大公子突然冲出来,把箭给挡了……
龙梦河没有告诉宋冷寰,那女奴隶是龙大公子喜欢的人。一个贵族子弟为了一个奴隶不惜付出生命,这样的事,傲慢如长公主是不会理解的。
至此,龙梦河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他离开王宫那天,宋冷寰追着他的马车哭,「老师我错了,老师我愿意改,老师你不要走……」
龙梦河木然端坐在车里。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错了,但为时已晚。他与她之间横亘着无数道深涯鸿沟,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
几天后,她又跑到他的府邸找他。他不见她,她就在门外干等着。过了一会儿下起大雨,干等变成了湿等。
这一场大雨下了三个时辰,她在雨中站了三个时辰。而他也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站了三个时辰。相爱已变成了互相折磨。
大雨也没有浇灭她的激情,之后她继续痴缠他,软磨硬泡,不嫌尴尬。
他也不觉得烦,只是有点怕,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动摇,重新掉入她激情万丈的陷阱。
后来她放出大招:逼龙家联姻。
龙家一向喜欢和王室对着干,这次竟然轻易就范了。宋冷寰得意扬扬,以为是自己的威信把龙家吓到了。
其实,是龙梦河自己同意了这桩婚事。
如果不能摆脱她,那就接纳她吧,他可能这辈子注定得做她的老师。
他与宋冷寰的婚约刚刚定下来,似鸢悄悄找他,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龙梦河说:「这不是好事吗?」
「王上他,从来没有碰过我……这孩子是一个侍卫的。」似鸢哭起来,「对不起,我是太寂寞了。」
龙梦河默然。他与似鸢,青梅竹马,年少时,她想嫁的人是他,他也以为自己将来娶的人会是她。可命运总是各种阴差阳错。
他对似鸢说:「如果瞒不过去,我来保你。」
此后却一直风平浪静。宋良童和宋冷寰都没起疑心,高高兴兴期待孩子的降生。
几个月以后,发生了江州牧叛乱。那时龙梦河正在外地救济灾民,听闻王城被围,他连夜往回赶。
待他赶回王城,叛乱已经平定。听说是那个叫景骏的刺鹰军统帅,把江州牧的人头献给了长公主。
叛乱平定的当晚,龙梦河来到长公主的宫外。
宫人没有拦他。长公主下过命令:无论何时,龙三公子都可以自由进出。
他站在她卧房外的八角亭里,看着窗户透出的昏黄烛火。
就在这时,卧房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理了理略微不整的衣衫,系紧腰间玉带,抬头望着月色,嘴角挂着一抹惬意的笑容。
龙梦河认出,这是景骏。
大半夜,这么个大男人从长公主的卧房里出来,衣衫不整,脖子上还有猩红的吻痕……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瞬间,龙梦河感到非常幻灭。
他径直走到景骏面前。
景骏眯眼打量他,「你就是龙三公子吗?她今晚好不容易开心一些,你就别出现在她面前了,你只会惹她伤心。」
龙梦河拔出腰间软剑,直指景骏的面门。
景骏抽出刀,「来吧,速战速决,别吵醒了公主殿下。」
长公主的宫院里布满了各地搜刮来的奇花异草、美石珍宝,平时仆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碰坏了免不了一顿鞭打。
此刻,两个男人在这昂贵的院子里打起来了。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当然不会顾及周围,用尽招数想把对方搞死。
侍卫想要上去阻拦,被牛玄拦住:「一个是公主殿下的旧爱,一个是公主殿下的新欢,咱帮哪个也不合适呀,算了算了,当没看见吧。」
龙梦河毕竟不是景骏的对手,很快被他刺伤了。
景骏收起刀,「杀了你,她会不高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见她。」
龙梦河扔了剑,大笑着离去。
第二天上午,宋冷寰从宿醉中醒来,头闷疼闷疼的。走出房门,沐浴着阳光伸了个懒腰,发现院子里乱糟糟的。
「咋回事啊?」她问牛玄。
牛玄答:「景将军昨晚睡不着,在院子里练了会儿武。」
「过分!恃宠而骄!」宋冷寰骂道,「本宫要扣他的军费!」
这一天之后,宋冷寰对龙梦河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虽然她和景骏再没见过面,但景骏忙着为她东扫西荡、鞍前马后,这些龙梦河都看在眼里。
直到他与她成婚。
洞房花烛夜,龙梦河对她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法让你幸福。」
她回答:「本宫已经很幸福了,不需要你帮我幸福。」
他心想,是啊,景骏能让你幸福,那你还要我干什么?
他看着烛光中的她,凤冠霞帔,美艳绝伦。可他脑海中却想起那年应诏入宫,小书房内,他捧书讲课,她在下面托腮看着他。
他知道她根本没在听课,眼角不经意的余光扫过,他瞥见她的神情。
满心欢喜,满眼热烈。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人这样,把整颗心都捧到他面前,只是因为他是他。
而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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