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愣在了原地。
短短五个字，让这深宵更显凄凉。
宋栀柠起身，将薄薄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上面赫然写着“放夫书”三字。
“人的掌心就那么大，握不住的东西有很多，我知夫君已另觅良人，不欲强留夫君。”
她望着已经僵住的顾珩，一字字道：“愿夫君相离之后，重拾折扇，风华再现，娶一扶柳佳人！”
闻言，顾珩瞬间回过神。
“从古至今只有放妻书，哪儿来的放夫书？”他冷声道，“你是不是又在哪儿听了些闲言碎语？”
宋栀柠抿抿唇，咽下满心的酸苦：“你若觉不妥，休了我，也可。”
顾珩眼神一狞。
他原本只是觉着她在耍小性子，毕竟二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
再贫苦艰难的日子都熬过了，宋栀柠从未提过要和离，如今竟还提出了休妻！？
顾珩狭眸微眯：“难道你有了别的男人？”
如今她被一众自诩忠臣之人拥为皇太女，豢养男宠不是没可能！
宋栀柠愣住。
从始至终不贞不忠的都是顾珩，可他却反说她不洁。
宋栀柠眼尾发红，说不出话。
她的沉默反让顾珩觉着是被自己说中了。
他一把夺过放夫书，置于烛火之上：“本司最近忙于公事，是疏忽了你，我现在就满足你。”
纸张残余的轻烟消散，滴滴滚烫的红蜡顺流而下。
宋栀柠死死咬着牙，带着极尽痛苦的双眸望着不断摇曳的烛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犹如要将她拆入腹中的人才抽身离去。
在一片淡青色的天色中，风雪席卷入房。
宋栀柠堪堪穿上被扯破的长袄，任由热泪淌过冰冷的脸颊。
她呆坐在榻上，目光落在柜上的一个精致小盒上。
里头都是顾珩写给她的书信。
从前他还会给她写诗，哪怕出任外地，每月都会寄多封书信回家。
宋栀柠一直留着。
每当顾珩做错事，她就会把这些信拿出来看看。
父亲曾说：做人要记人好，不记人坏。
看着字里行间的情意，宋栀柠泪眼斑驳。
曾经的顾珩为官清廉，是百姓眼中的清官，更是她心中的一抹光！
他也爱她至情至真。
记得有一年，她随他去南方治理水患，不幸被山体掩埋。
是顾珩徒手挖开泥石将她救出来，用那满是血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她。
一遍遍叫着奄奄一息的她。
顾珩说，如果她走了，他也不会独活。
她望着一封封陈旧的书信，眼泪再度悄然落下。
她不知道顾珩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清晨之时。
总管太监忽然急匆匆地跑了来，跪地哭道：“太女，皇上快不行了！”
宋栀柠眼底划过一丝慌色，来不及换宫服，匆忙赶去宫中。
临近皇宫，只见所有禁卫军整齐待发，各个面色凝重。
宋栀柠仰头望着天，本是清晨，却乌云压境。
黑压压的，如同老人们口中常说的：要变天了。
养心殿。
萧颜才将药放下，见宋栀柠来了，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内室之中，只剩宋栀柠与皇上。
“皇爷爷。”
宋栀柠走上前，轻唤了一声。
躺在卧榻上的皇上白发苍苍，枯瘦如柴，俨然是大限将至。
听到宋栀柠的声音，皇上才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他已油尽灯枯，只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太子，泪眼婆娑：“朕的皇儿……”
皇上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抚着宋栀柠的脸。
很快，他认出眼前不是太子，而是皇孙女。
皇上垂下手，嘶声问：“朕交待的事，你可办妥了？”
宋栀柠一怔。
她知道皇上说的是杀顾珩一事，她无法回答。
见她不言，皇上顿时明白了，他叹声道：“我大魏国，怎么会出你这心慈手软之辈。”
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哀叹，让宋栀柠心如锥刺。
她含泪跪下，磕着头：“孙女有罪！”
皇上喘着粗气，似是在用最后的力气行动着。
他从被褥里拿出一块令牌，强塞进她手中。
“朕私下培养了数千死卫军，他们暗藏皇宫境内，若顾珩反叛，你即刻将其绞杀！”
第九章 毒誓
宋栀柠脸色霎时苍白一片，一字也说不出。
弥留之际，皇上满是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你难道要朕死不瞑目吗？”
宋栀柠红了眼，一遍遍重重地磕着响头。
看着这样的宋栀柠，皇上并未心软，他咬牙竭力说着：“朕……要你当着朕，和天下的面起誓，若你违背，当万劫不复，万箭穿心而死！”
殷红的血从额头划过眼角，宋栀柠怔怔地看着皇上，心底猛颤。
最终，她不忍他含恨而终，缓缓抬起手，起誓！
“轰隆——！”
一声雷响，丝丝冰雨而至。
皇上听着宋栀柠起誓完，终归合上了双目，重重地倒在龙榻之上。
望着垂在榻边枯瘦的手，宋栀柠紧皱的瞳眸颤抖着。
强忍许久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
她攥着令牌，踉跄起身，将额头的鲜血擦去，走出内室。
雨落雪中，寒意刺入每一寸的血肉中。
宋栀柠几番吞咽悲戚，低哑道：“皇上，薨了！”
候在殿外的宫女太监和嫔妃们齐齐跪倒，哭声连连。
伴随着冬雷轰鸣，宏大的丧龙钟被敲响。
宋栀柠踩着残雪，淋着雨一步步往外走。
她呆滞着脸，望着偌大的皇宫，不知何时是归期。
不过一刻时间，厮杀之声遍布宫中。
宋栀柠隐约察觉到将要发生何事，她紧攥着手中的令牌，微微颤着。
乾武大殿之下，顾珩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一众士兵。
宋栀柠孤身站在殿前，看着他和一众反叛的人，目光凄然。
永昌永昌……皇上说，给她赐的这个封号，是想她能够让魏国永世昌盛……
可如今，她怕是做不到了。
顾珩见宋栀柠额间受伤，面色苍白如纸，心微微一紧。
然仍旧是冷着脸道：“臣接到宫中密报，皇太女弑君夺位，来人，将她抓起来！”
闻言，宋栀柠眼眸低垂，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撞上那死寂的眼神，顾珩不知为何，心底猛地一窒。
……
庆隆二十七年，冬。
皇太女宋栀柠弑君夺位，被关押天牢。
三日后午时三刻，将于午门外处斩。
天牢。
宋栀柠坐在角落中，望着墙上一小扇窗，眸光黯淡。
她曾出生在天牢、自幼跟着养父在牢房长大，而如今临死前又回到了这里。
二十二年前。
她亲生父亲当朝太子，被人诬陷谋反，被至亲皇爷爷亲手了结！
而如今她又被同样扣上了谋反的罪名，给她扣上罪名的，是她的夫君！
“提邢司大人。”
狱卒的声音将宋栀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转头望去，只见着正一品官袍的顾珩走了过来。
宋栀柠眸色寂寥，她见证了顾珩穿素服俊美、穿县官官服高大挺拔，而如今，看着一身紫棠色赤金线长袍的他，竟是如此的陌生。
牢内，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顾珩看着宋栀柠苍白的脸，还有额间未愈的伤，终归先走上前。
他俯身，大手落在她伤处旁：“怎么弄的？”
宋栀柠不说话，只是睁着泛红的眼望着他。
顾珩依旧耐着性子，拿出药给她擦拭，轻声道：“你放心，三日后，本司会让人顶替于你。那时，皇太女已死，你还是本司的夫人。”
这般温柔的话却像一根长刺，刺进了宋栀柠的喉中。
第十章 刀落
大牢之外，寒风凛冽，冰冷的雨还在下。
丝丝凉风入骨，一刻后，宋栀柠看着顾珩熟悉的脸，哑声问道：“萧寒，我们回凉州去，好不好？”
闻言，顾珩擦药的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淡淡道：“回凉州作何？如今本司执掌朝政，还有很多事要完成。”
宋栀柠心底一抽，眼中掠过几许痛意。
她垂眸不再说话。
顾珩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又拿出一白瓷瓶。
正是宋栀柠一直收着的梁左相给的药。
“你不说偶感风寒吗？我把药带来了，牢房里湿气重，你要多注意。”
宋栀柠看着那药瓶，眸光一震，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
她看着顾珩，颤着手接过：“好。”
待顾珩走后，宋栀柠痴痴看着那药许久。
她一直将它收着，藏着，就是想装作不见，不闻，然而现在她才惊觉，养父说得对。
在其位谋其政，责任越大，身上的担子则越重。
她没能护住魏国，愧对列祖列宗，怎能苟活于世！
宋栀柠噙着泪，仰头将整瓶药喝尽。
药入喉中，苦涩不已，这药一时半刻还不会发作。
她忍着满口的苦意，从怀中掏出皇上给的令牌：“你们出来吧。”
话音刚落，牢房狱卒顷刻被抹杀。
几个黑衣人跪在牢外：“主子。”
宋栀柠抬眼看向他们，语带倦意：“三日后，我要你们帮我办一件事。此事办成，你们便可重归自由！”
……
三日后。
寒风卷着暮雪扫着整个京城。
宋栀柠被蒙着头捆着手推上囚车，押赴午门。
顾珩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见那跌跌撞撞而来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不适。
但想着不过是与宋栀柠身形相似之人，况他已吩咐人将宋栀柠送出天牢，便没有在意。
宋栀柠跪在刑台上，单薄的身子颤抖着。
三日来，毒药已渗透五脏六腑，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无数蚂蚁啃噬着。
鲜血顺着她的口鼻不断地流下。
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可她似是看见养父逆着一束温暖的光朝她走来。
她弯了弯唇角，恍若忘了深入骨髓的痛楚。
宋栀柠知道，从她成为永昌郡主时，就注定了她为人棋子的命。
皇上虽立她为皇太女，也不过是为了赎清他错杀太子的罪过。
后来，又想借她的手除去顾珩。
而顾珩，曾经是爱她，可如今却当她是争夺权力的工具。
只有养父，即使是死，也是为了自己。
她这一生对得起所有人，独独对不起养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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