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女子怕是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整齐吧,开个私塾岂不是误人子弟?正好爷还缺一房姨娘,依爷的意思,你来做爷的八姨娘,给爷暖床不是更好?!」ŷʐ
他身边的小厮听罢,连忙附和道:「嘿嘿嘿,爷说得对,小娘子,你来当我们郭大爷的八姨娘,以后这三山私塾就让我们爷来帮你管吧!」
说罢,主仆二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一阵淫笑。
那时,私塾尚未下学,学生们都还在学堂里未走。
我气得咬紧了牙根,心里正思忖着怎么处理这件事,就听身后一阵怒吼声传来。
待我转身一看,只见清宁和书念一人手持一根大棒为首,身后跟着一群学生。
他们有拿烧火棍的,有手持火钳的,有拿黄瓜的,还有捧着大白菜的,气势汹涌地朝那主仆二人冲去。
「不许欺负先生!」
「打出去,把他们打出去!」
「坏人滚出去!」
……
事情发生得太快。
一时间,学堂内鸡飞狗跳,烂菜叶子满天,齐心协力,全都往一处砸。
郭怀旧带着恶仆狼狈而逃。
人都跑出了半里路,还不忘放下狠话:「你们这群杂碎给爷爷等着,爷爷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我当下便有不好的预感。
夜里,清宁来找我,说:「先生,我今天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我看着她忐忑的小脸,不忍心责怪她,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清宁今日是冲动了些,但这不是你的过错,是先生考虑不周。」
树大必然招风,有些事总是不可避免的。
变故来的那天,我才下学不久,孩子们正一个个陆陆续续地回家去。
清宁正准备关门,突然一队捕快恶狠狠地推门闯了进来,一声大喝,说书院私藏禁书,不由分说便将我下了狱。
我当下便一惊!
按大业律例,私藏禁书,流放千里!
私塾被封。
我只来得及对清宁交代了一句「不要慌,在家等我」便被捉了去。
彼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大理寺狱比我想象中还阴暗潮湿。
狭长的甬道,潮湿的地面,腥臭的空气,昏暗的灯光。
我被狱卒推进单独的一间牢房。
「一个小娘们,竟然敢私藏禁书,好好待着吧,有你受的!」
他们从私塾里搜出了一本《西戎文书》。
此书之所以为本朝禁书,是因为大业朝曾与关外的西戎族有长达十年的征战史。
但我很清楚,私塾内根本没有这本书!
若硬要说此书从何而来,只有那些捕快有可乘之机,将此书混进我的书房。
我才下狱不久,郭怀旧就来了监狱,对我说:「怎么样,现在知道后悔了吧?爷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做爷的第八房姨娘,爷就想办法放你出去。」
我当即啐了他一口:「不要脸的狗东西!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人师表!勤学私塾由你这种人把持,早晚关门大吉!」
他当即就想冲进来打我,可惜中间隔着牢门,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才知道,大理寺中有一名大理寺正也姓郭。
而郭怀旧,正是那大理寺正的侄儿。
8
入了夜的大理寺狱,哀号遍野,血气漫天,蟑螂与老鼠横行。
夜里,我正靠着墙打瞌睡,狱丞带着几个狱卒巡逻而来。
房门被敲响,我抬头看去,只见为首的狱丞正低头看我,倒三角眼在火光的映衬下闪出阴鸷的光,如之前明目张胆啃咬我脚趾的老鼠。
「进了咱们这里,就要守咱们这里的规矩,听说你还是个先生,这点道理应该懂吧!」
话落,身后的狱卒跟着嘿嘿地笑。
我垂眸想了片刻。
我出门前并未来得及赍银两在身上,只有发上玉簪尚值几个钱,遂取了下来,递出去。
「我只有这个。」
走近了我才发现,这狱丞看着有些眼熟,但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他接过玉簪就着灯光瞅了两眼,又转眸冷笑道:「倒是值几两银子,这簪子就当见面礼了!」
说罢带人扬长而去。
但我没想到,这簪子不过一夜工夫,又会回到我手里。
早上我是被一阵哀号声吵醒的。
而且这哀号声如近在咫尺般,让人感觉「振聋发聩」。
我还以为是有人受了刑,被狱卒拖了回来,吓得我倏地睁眼。
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圆脸妇人正双手叉腰,站在我的牢房门口,脚底下还踩着一个人。
而那被踩的,正是昨晚来教我「规矩」的狱丞。
「孙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三山先生对咱家有大恩你忘啦!竟然连先生的东西都敢要!你这个杀千刀的,看老娘我今天不打死你!」
「哎哟喂,夫人饶命!饶命!为夫不知道啊,没认出来,没认出来哇!」
我才睡醒就看到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恍惚间,我也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昨晚觉得这狱丞面熟。
那时私塾的境况正在好转,有一妇人姓周,带着孩子上门求学。
只是那时她衣衫陈旧,面容也略显憔悴,远没有今日看到的这般精神。
她见着我,唯唯诺诺地说,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供孩子读书,但是又不忍心耽误了孩子,只求我能宽待一段时日,让孩子先进学堂,待日后有钱了,她定然双倍还上。
那孩子叫孙常,穿着一件有补丁的小袄,紧紧握着他母亲的手,仰着一张圆圆的小脸望着我。
我从他母亲手里接过他来,牵着他进了学堂,心想,多教一个也是教,有什么不同呢?
不想还不到三个月,周大娘便手捧双倍束脩前来,对我千恩万谢,要我收下。
我只取了当取的,剩下的让她拿了回去。
昨日,我被捉进大理寺时,孙常还未走远。
那孩子机灵,得知了情况,便赶忙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周大娘。
所以周大娘一早就找来了大理寺狱。
孙狱丞见自家媳妇来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簪递上去讨好。
谁知周大娘一见那玉簪就面色大变,当下便猜到了其中原委,撸起袖子就给了孙狱丞一巴掌,不仅如此,还一路从监狱门口打进了牢房。
是以,才出现了当下这番情景。
孙狱丞捂着脸,鼻青脸肿地对我说:「先生,小人有眼不识恩公,竟然敢收先生的东西,先生莫怪,这簪子您快收回去吧,以后有我老孙头在,这大理寺狱谁都不敢欺负您!你就饶了小人则个。」
9
自此以后,我在狱中的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
孙狱丞先安排人进来撒了驱虫鼠的药,又打扫了一番,还送来了周大娘准备的衾褥,平日的伙食也没有了馊味,经常还能吃到热食。
他拱手对我说:「先生见谅,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很感谢他,这已经是他力之所及。
对面牢房有个半大的孩子,大概不到十岁。
一日闲聊中得知,他是因为偷盗入狱。
我问他为何偷盗。
他说:「有钱谁想去当贼。」
又问:「听说你是女先生,那你能教我读书吗?」
我说:「你为什么想读书?」
他说:「我总有出去的那一天,出去之后,我不想再继续偷东西被人追着打了,我想去找一份工,听说现在连酒楼跑堂的小儿都要会算术,店家才用,可我……我什么都不会。」
说着说着,他就垂下了头。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教他算术。
而后我发现,他其实是有底子的。
问他的时候,他说以前偷偷在私塾的墙缝后面偷听过。
就这样,我在这边教,他在那边学。
我还托孙狱丞给他递了一根小木棍。
他就用那根木棍写写画画。
很快,他牢房里的三面墙上,都是他留下的算术印记。
狱卒们看在孙狱丞的面子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说话说得多,常常口干舌燥,还有心细的狱卒给我送水喝。
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
那孩子很聪明,反应也很快,没多久他学到的算术不仅能够当跑堂的小二,连掌柜都能胜任了。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说:「那我以后要当掌柜,不当跑堂小二了!」
我告诉他:「你的算术应对掌柜这份工是不难,但是要做一间店铺的掌柜,绝不是会算术就行的。」
听罢,他略显懵懂地看着我。
于是,我又开始教他别的。
从《三字经》到《千字文》,从《弟子规》到《论语》……
因为牢房中间隔着甬道,他只能跟着我诵念。
他的声音清朗,念诵诗文的时候缓缓道来,娓娓动听。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周围牢房的狱友也开始跟着念,跟着学。
我没有阻止。
毕竟,这世上谁能阻止一颗求知的心呢?
起初时,他们念得并不整齐,有些读音还读不准。
我时常觉得鸡同鸭讲。
但如今,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后来逐渐熟悉,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大,向四周扩散开去,隐隐还能听到一阵回音。
整座牢房,就这样靠着口耳相传,俨然成了一处特殊形式的学堂。
这是我之前怎么也没想到的。
起先,狱卒们还面面相觑。
后来,连他们也忍不住坐下听。
孙狱丞笑说:「这群小子们都是粗人,没想到还有这机缘,能听先生讲课!」
这日,我正讲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只见孙狱丞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说:「先生,圣旨到了!」
10
当我踏进勤政殿的大门时,心口还在怦怦地跳。
圣旨上说,皇上听闻有人竟在大理寺狱内开起了学堂,惊奇得很,便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开学堂的人。
可怜我身在狱中多日,哪里知道狱中的读书声,竟然以大理寺狱为中心,传播开了去,还曾引得不少人驻足围听,大感稀奇。
没多久,这事就在民间流传,还有瞽目先生将此编成了故事,专门在茶楼酒馆演讲。
据说场场听客爆满,给商家和说书人都带来了不菲的收益。
后来,此事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酵,大理寺的一众官员都还来不及反应,倒叫宫里先得知了这件事。
是以,才会有这道圣旨。
皇上问我,因何罪入狱。
我说:「听说是因为民女私藏禁书。」
皇上闻言,沉默半晌,道:「此言何意?难道你连自己犯了何罪都不知?」
他声音威严,以势逼人,我顿时呼吸一窒,忙深吸了口气说:「皇上,民女的确不知自己犯了何罪,那禁书从何而来,民女也不知!」
我打定主意要趁此次面圣的机会,洗清冤屈。
我入狱已一月有余,按理说,我这样的大罪,早就应该审理了,但迟迟未有回应,我便猜测,中间哪里应该出了问题。
果然,皇帝召见了大理寺卿前来。
大理寺卿说此案半月前卷宗就已经交了上去,上面人证物证俱在,还有我的认罪画押,说是已经审过了。
但他在看了那本所谓的禁书之后,发现那本禁书页面崭新,不似有人翻阅过,且没有批注等痕迹,倒像是新书一般,心中便起了疑,遂将此案搁置了去,暂无定论,还交代了下面官员重新审理。
只是还没得到反馈,就被皇帝召见进宫。
他这样一说,皇上便吩咐将那本禁书取来。
他拿在手里翻了翻,略一沉吟,便挥手让大理寺卿退下,顺便将我带了回去。
大理寺卿亲自将我送了回去,看了眼我的牢房,不置可否,临走前嘱咐说:「好好待着,不要急。」
再次入宫时,我已经恢复了清白之身。
勤学私塾被封,郭怀旧被查出强抢民女、买凶杀人等罪状,被判秋后问斩,进了死牢。
而那位郭姓的大理寺正亦被革职查办,下了大狱。
皇上问:「朕听闻你在狱中教导他们『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你以为他们听得懂吗?」
我说:「回皇上,民女以为,听得懂听不懂,不在于犯人和非犯人的区别,而在于听的人愿不愿意听懂。有的人身在桃源,却作恶多端;有的人身处炼狱,亦好行善事。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不应当比较于置身之环境,而在于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小人反其道行之。」
殿内寂静良久,而后一声「好」响彻殿宇。
我悄悄吁了一口气,知道这关是过了。
之后皇上问我,可否愿意留在宫里做女官,教导九公主学业。
我正在坦诚相告和委婉拒绝之间游移不定,却听小黄门通报,成王世子来了。
11
我才退到一边,却见一双皂靴停在我面前,惊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声音如珠落玉盘,清亮又沉稳,听来颇为熟悉。
我抬头一看,不是我那位因茶结缘的「多年老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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