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有情谊的tຊ。
那次的四人晚餐，小易和万晓舟没有单独说过任何一句话。总是房芳或者田哲在讲话，他们两个坐在一旁，疏离而客气地笑笑，就像真的从未见过一样。
可小易知道他们已经不清白了。从他们彼此都向另一半藏起了那天的事实起，他们就已经不清白了。
席间，房芳去买单，田哲去了洗手间。
小易和万晓舟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就在房芳快要回来的时候，小易才突然问：“你好些没有？药总是要吃一些的，我听广播讲春天里有流感在蔓延。”
万晓舟错愕地抬起头来，像一个做梦的人刚刚给人喊醒。她的眼睛带着一些困惑，一桌四个人，只有小易听出了她鼻音很重。
“那天下雨你一定着凉了。”小易别的没有多说，他用眼睛问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孩子——芽芽，没事吧？”
万晓舟也用眼睛回答了这个问题：“放心，是我搞错了，芽芽很好。”
那天的风波其实一直在她的家里蔓延。
她和田哲的那个家就是这样的，再小的涟漪也会泛起惊涛骇浪。小到她在阳台多种了几棵绿萝，大到她忘记了把贷款及时转进还贷账户，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在田哲那里总是天塌下来般的严重。包括她对芽芽的关心，在田哲母子眼里，也是一种病态。
“晓舟，要我说，你要不去田哲他们医院开一些静心的汤药调理一下。”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她领着芽芽的手快步走在前面，而婆婆就跟在后面开始说了。
“晓舟，你对芽芽有些过度关心了。楼上的念念几乎是我妈看着长大的，人家是自闭症，妈妈不在了，爸爸在动物园工作，忙得很。只有他奶奶带着他，一老一少很可怜的。好不容易能和芽芽玩一玩，你不要太苛责了。”田哲也跟着劝说。
万晓舟紧紧握着芽芽的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才芽芽失踪的那一个小时她的心有多疼。
钟念念十二岁，自闭症，无法和人交流，只会在深夜定时打开一档动画片然后发出尖叫。那个下雨的傍晚，他午睡醒后，趁着奶奶在做饭，打开了家门，带着她五岁的女儿躲到了一处水泥管子里。
钟念念的奶奶坚持打着一把大黑伞在雨夜里四处寻找，而万晓舟直接就选择了报警。
警察把两个湿漉漉的孩子从水泥管里拎出来时，两个孩子都笑得咯咯的。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神指责万晓舟小题大做。
她从人群里夺回自己的女儿，用力地抱着，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那个胖大的男孩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肿胀的脸因为雨水而苍白得可怕。他的父亲老钟，那个可怜的、在动物园照顾猴子的男人赶了回来，买了几盒点心和皱了皮的橘子去他们家道歉。
那个场面压根轮不到万晓舟讲话——她多么想给老钟说，请不要让你儿子再接近我女儿。但她没有这个机会，这是动物园的老宿舍，用婆婆的话说，几十年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人留一线。
田哲喊她去洗些苹果给老钟带回去，婆婆喊她给芽芽洗个热水澡，他们则陪着木讷的、手足无措的老钟坐在那里看新闻联播。
路过客厅时，他们在拿老钟取笑，说老钟养了一辈子猴子，坐着也像个猴子。
老钟尴尬地笑着，却偏过头来一个劲儿对着她说对不起。
老钟走后，婆婆戴着口罩把他坐过的地方喷了些消毒水，“老钟他妈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老太太。老钟不行，在猴山里熏上味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传染病……”
2.
那件事过后，钟念念一如既往地在凌晨三点发出怪叫，她被吵得睡不着，就到阳台上看她的那群绿萝。
那些植物是她从初中就养起来的，最长的一根已经有三米多长了。像头发一样，柔柔地从花盆边垂下来。
她读书的日子，就是她的爸爸替她照顾这些植物。她工作后，就一盆盆抱了来，养在她的出租屋里。她不知道它们的寿命会有多长，她只觉得看到它们才确认自己是活着的。
生完女儿后，她出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植物——那是在八月里，她叮咛过田哲，一定要把它们放在有庇荫的地方。但田哲果然忘了，她最爱的那棵绿萝被晒得焦了边，土变得像塑料泡沫一样干燥而轻。她质问他为什么忘记照顾她的植物，他果然不屑地说，“管孩子就够麻烦了，哪里有心思照顾这些东西。可见你还是不够忙，不够累。”
阳台还挂着他们一家人的衣服，洗过的衣物散发着芬芳。可万晓舟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抬头仔细看着，发现女儿的小内裤并不是当时穿出门的那一条。
3.
这一次的万晓舟学聪明了，她不会再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田哲和他母亲了。她知道这会换来另一场声讨和羞辱。
她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那样，提前给银行告了假，去女儿的幼儿园门口早早等着。
她给女儿买了气球和棒棒糖，和女儿假扮过家家。
“那天你在念念哥哥家，是怎么玩的呀？你们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你当念念哥哥，我当芽芽。”万晓舟用一种接近于童音的声音和女儿说话。
芽芽笑起来，她拉着万晓舟要躺进被窝里。她把自己的小花裙子脱下来，小内裤也脱了下来，还说要万晓舟也躺下，把衣服脱光光。
万晓舟遏制着愤怒和恐惧，继续用平静的声音问：“现在我可是芽芽哟，芽芽的小裤裤脱不脱？妈妈告诉过芽芽，小裤裤是不能脱的。”
“脱，脱！”芽芽学着钟念念那种迟钝的语气，钻到被子里和她打闹。
“最后呢？小裤裤去哪了？”万晓舟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捉住芽芽两只手臂，在黑暗里颤抖着问。
芽芽被她吓了一跳，怔怔地回答：“念念哥哥把小裤裤撕坏了，奶奶就去给芽芽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万晓舟松开了女儿，一切找到了答案。
她记得女儿的内衣是褪色了的，上面画着穿天蓝色衣服的长头发公主。当时因为公主的褪色，女儿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一直没来得及去小区门口超市再买一条一模一样的。但是楼上那个老太太做到了——那个长着鸡嘴和鹰钩鼻的老太太，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搂着她的傻孙子和自己的女儿，去超市买了条崭新的内裤来瞒天过海。
4.
这件事，万晓舟只和小易讲起过。
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中学时也许有过，但她拿不准这样的小事，能不能和别人讲。她知道，她和田哲或者田哲母亲讲的话，换来的只有一通奚落。她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和他们一样，只会一味指责她想得太多、把事情搞得太复杂。
小易是有这样一种本事的，他听什么事都可以很认真。他蹙着眉，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唏嘘和感慨做出惆怅或担忧的神情。仿佛对方讲的那件事是世上一顶一重要的事。那天他接电话起来，并不知道是万晓舟打过来的。
像她这样在他生活里一晃而过的女孩子可太多了，他不见得个个都要存她们电话的。他请他太太话剧团的舞蹈演员们吃冰激凌，逗得那些黑缎子似的头发垂到腰下的女孩子们咯咯地笑。她们要太太管好他，太太把腿架在练功架上，柔软的腰身倒下去，骄矜地说：“你们谁喜欢就领走他好了。我才懒得去管。”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万晓舟在听他温柔地讲完那声“喂”后，沉默了三秒才说出这句话。
她身边人来人往，空调冷气是那样足。她小腿的丝袜破了一个洞，冷气从那里钻进来，让她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
“晓舟？是因为芽芽的事情吗？”小易问出了她女儿的名字。
万晓舟含着泪点点头。她憋了很久，终于有人肯好好听听她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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