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乍然被撞开,灌进一室的风雪来。
那人弃了缰绳闯进车厢,帽檐低低压着眼看不清到底是谁,但其人脸上长长的一道疤她是见过的,阴冷冷的笑声她亦是再熟悉不过。
“怎么,区区一月不见,不认得了?”
桑小玖心里咯噔一声,原来是裴孝廉。
难怪大开杀戒。
她举着匕首,“裴将军,我跟你走,你不要杀大表哥!”
裴孝廉冷笑,“裴某不认得什么大表哥,也不曾看见魏公子,裴某看见的都是该死的山里流寇罢了。”
桑小玖心里荡然一空。
魏国公子不能杀,山里流寇却可杀。
握住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她的声音矮了下来,“裴将军,求你不要杀他!”
那人嗤笑,“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此人残暴不仁,向来睚眦必报,定还因山洞前的羞辱怀恨在心。
“将军说,怎么求?”
他睨着她手里的匕首,“恕裴某见识短浅,不曾见过求人还有举刀的。”
扔了匕首便是丢了生机,但有匕首大抵也不能怎样,裴孝廉如今要杀她,就如碾死一只蝼蚁一样轻而易举。
她将匕首扔了过去,继而跪了下来,“我跟将军回去,求将军不要杀大表哥。”
裴孝廉笑着捡起匕首,“下去跪!”
既要求人,车里雪里都是一样的。
桑小玖下了马车,别过脸朝后望去,十一月初的燕国已是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兀自不停地下着,但白茫茫的一片燕土却不见方才厮杀的人影。
这北地的西风卷到身上生疼,桑小玖瑟然打了几个冷战,在雪里跪了下来。
那人跟着跳下马车,将袖子挽起一截,刀柄轻轻拍着早已结痂的“七”字,俯身问她,“这笔账怎么算?”
“将军说怎么算,便怎么算。”
冰凉的刀鞘拍着她清瘦的脸颊,雪糁子砸在脸上叫她睁不开眼,“那就在你脸上划一刀。”
第198章杀裴孝廉
她在雪里睁眸望他,裴孝廉阴冷的神情不似玩笑。
也是,他怎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他要杀便是真杀,要打也是真打。
自除夕那一刀至今,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旧仇新怨越积越多,已然多得数不清了,也再难分出个谁对谁错来。
桑小玖应了,“那将军便划一刀。”
那人却不应,“一刀不够,得两刀。”
也是,她在裴孝廉臂上划过两刀,如今也只有在她脸上划两刀,大抵才算扯平了。
她问,“将军说话可算话?”
那人挑眉讥笑,“自然。”
人命要紧,她不怕破相。破了相好呀,兰台的人必也不会再要一个破了相的禁脔。
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裴孝廉的讥笑似乎暴露了什么。
暴露了他心里的得意与张狂。
他似有什么奸计就要得逞。
桑小玖身子不好,但脑子没坏。
方才心急,不曾细想。这北地的风雪一吹,她的脑子比谁都清明。
沈宴初一行寡不敌众,毙命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而眼前的裴孝廉不急不缓,好整以暇地要与她算账。待他真的下了军令,沈宴初与夏侯承大抵早就死了。
再说军令是兰台所下,与他裴孝廉并没有什么关系。
周延年一回去,到底是谁在带她走,兰台怎会不知道。
兰台若要沈宴初死,裴孝廉做不得主。
兰台若不要沈宴初死,裴孝廉仍旧做不得主。
除非他假传军令。
借公子之名,来报一己私仇。
她怎能信一个总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桑小玖仰起脸来,问道,“将军,如今公子又在哪儿呢?”
那莽夫哂笑一声,比划着手里的匕首,“公子忙于东南军务,脱不开身,别指望公子会来。”
又道,“落到裴某手里,算你倒霉!”
桑小玖又问,“是公子要杀大表哥吗?”
那人嗤笑,“自然是公子要杀!”
你瞧,魏燕已是姻亲之国,如今楚国大军压境,兰台又岂会因她一人再与魏国起战事?好叫燕国腹背受敌吗?
休想她上当!
膝头小腿下的雪渐渐化开,渗进了她的棉袍,桑小玖声音打着冷战,“将军,桑小玖怕疼,让桑小玖自己动手吧。”
她如今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裴孝廉也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手中的匕首一掷,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
桑小玖冻得发抖,捡起匕首牢牢攥在手中,“将军说划在哪里,给桑小玖指一个地方。”
那人眼睛一眯,“有几分胆量。”
言罢果真俯身靠近,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脸颊左右端量片刻,旋即指点着一侧,“便在此......”
那是与他脸上的刀疤一样的位置。
因扶风围杀他挨了那一刀,便也要桑小玖同样挨上一刀。
他的话尚未说完,蓦地瞠目结舌,发出“呃”的一声来。
那金柄匕首已然穿破衣袍刺进了他的腰腹,此时正汩汩冒出了血来。
桑小玖杀人向来取巧,从来不靠蛮力。
此时一人跪地,一人俯身,正是她最顺手的姿势。
裴孝廉险些栽倒,垂头望着尚未拔出的匕首,愕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暴喝了一声,“魏贼!”
发出来的声音却没了原有的力道。
匕首在他腹中猛地一绞,裴孝廉口中吐血,扑通一下歪倒在地,口中仍在咒骂着,“魏贼!”
桑小玖拔出匕首,声音冷峭,“裴孝廉,最后一次了。”
她想,昨日追到木屋的不该是周延年。
若来的是裴孝廉,她才不会求一句情。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他!”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裴孝廉!”
她还要将他的尸身扎满窟窿,大卸八块,扔去山里喂虎狼。
那莽夫捂住伤口,殷红的血从他粗大的指缝之间溢了出来,越捂血越多,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怎么捂都捂不住了。
但他仍问,“什......什么......”
他大概在想,她说的“最后一次”究竟是指什么。
桑小玖没有答他。
是最后一次不杀裴孝廉。
只因他是公子贺瑄身边不能缺少的人。
虽鲁莽,却能救公子贺瑄于水火的人。
她踉跄起身,仓皇奔至车前,一双手哆哆嗦嗦地去解辕马。
她要乘最快的马返回去找沈宴初,她要告诉追兵,大公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她回兰台去,但不要杀魏公子!
木辕冰凉刺骨,她指节打颤。
还未解下辕马来,方才倒在地上的裴孝廉暴喝一声,已然自背后将她扑在身下。
桑小玖惊叫一声,旋即被死死地压进雪里。
十一月的寒气钻心入骨。
那莽夫却也真是条汉子。
那一刀绞了他的肺腑,竟还能起身反扑。
那莽夫大口地喘着气,锋利的长剑就贴在她的脸庞,咬牙切齿道,“魏贼......你.......敢杀我!”
她在雪里极力扑腾,却难动分毫。
忽地头上一凉,伶鼬皮的毡帽亦被那人拽下来,远远地甩了出去。
整个脑袋都暴露在风雪中,寒颤全都打进了骨子里。
虽不曾受伤,但那身魏人形制的棉袍子已然被雪洇湿了。原先十分暖和,沾了雪水便分外的冷。
那人微微起身,一把将她翻了过来。桑小玖甩掉了脸上的积雪,这才看见那人双目赤红,面色发黑,腰腹上下尽数被血染了个通透。
重伤的裴孝廉已然起了杀心。
若方才还只是要伤她的脸,此时定是要索她的命。
桑小玖没力气再挣,也没力气再与他周旋,打颤的贝齿哆嗦着,叫了一声,“将军......”
那人杀红了眼,如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大刀扬起,瞠目喝道,“裴某要断了你的手!”
猎猎北风卷着大雪怒吼着扑了一脸,身下洇湿的棉袍子已经凉的要结了冰,桑小玖在这风雪声里隐隐听见杂乱的马蹄声迫近。
追兵来了,便意味着魏人已经死了。
身上发着抖,贝齿打着颤,早已冻得发白的唇止不住地翕动,她该求一声,求将军恕罪,求将军饶命,求将军不要斩断她的手。
但她没有。
她不该丢魏人的脸,更不该丢大表哥的脸。
马蹄声愈近,周遭的一切却仿佛静止了下来。
她抬眼去看阴沉沉的天,看皑白白的雪,看这片覆满雪的草甸子尽头是一片松林,松林也覆满了雪,也同样不见尽头。
她仿佛也不再冷了,好似还与大表哥同乘马车。
她穿着厚厚的棉袍子,他却还要给她再罩一件小棉袄,那毛茸茸的小毡帽使她出了一头薄汗,她捂得脸颊通红,忍不住叫道,“大表哥,我快热死了!”
大表哥却说,“你不能受风,热也要忍着。”
她如今不再生大表哥的闷气,她挽住大表哥的手臂,真似个小狸奴一样乖乖听他的话。
有人给她马车,给她棉袍,给她毡帽,不叫她受一丝的风寒,不叫她挨一顿的饿,她还求什么呢?
用命来护她周全,她还求什么呢?
她从车窗探出了脑袋,十一月的日光依旧晒得人暖洋洋的。
车轮粼粼往前转着,夏侯承还在优哉游哉地赶车,随行的将士们饮酒驱寒,他们的马上还挂着烤熟的狍子肉,等到下一次歇脚的时候再好好地吃个痛快。
她看见他们都欢欢喜喜的,日光使他们的脸也熠熠发光,他们哼唱着魏国的歌谣,是因为就要回魏国了,因而很欢喜罢?
是呀,要回魏国了,她也很欢喜。
从魏昭平三年冬至今,已经整整一年了。
她回过身去看车里的人,车里的人仍旧眸光温柔。
她问,“大表哥,我们到哪儿了?”
那人笑道,“桑小玖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大表哥不要她怕,她便不怕。
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唱着魏国的歌谣,欢欢喜喜地回大梁。
总会回大梁的。
忽而“咻”的一声长音穿破风雪,继而又是“砰”的一下,那惨哼声就在耳畔。
她还在想,这又是什么声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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