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将笔墨纸砚在桌上铺好,道,“你若真有冤情,不妨写成状书。倘若错不在你,我可请大理寺派人保护你。”
那人的手顿了顿,他眼见陆离气度谈吐,料定有十万分的不凡,却没想到竟是大理寺的人。
在心中酝酿了几番,待终于打定了主意,他道,“好。”
蹒跚着行至桌边,很快写满了一张纸,想来是已早打好了腹稿。
待他写好,将墨晾干了,抬起眼看向陆离。
眸子里既悲且伤,似闪着灼灼烈火。
“我叫裴康。”
第40章 不请自来(下)
裴氏乃河东世家,起源于闻喜,与解州的柳氏、汾阴的薛氏、安邑的卫氏并称河东四大家族。
四大家族自前朝勃发鼎盛,一直延及今朝屹立不倒,尤以裴氏为首。只因裴氏数百年出过五十九位宰相指点社稷,也出过五十九位将军激扬国威,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从未曾伤其根本。
裴康来自裴氏一支,其祖父裴茂做过河东太守。裴康出生不久,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是祖父一人将其带大。裴茂征战南北,一生守护大晋。故而裴康身受“忠心事国,崇德尚道,守正笃实,久久为功”的家训长大,自小立志要建功立业,当一位名垂青史的大英雄,还立誓要将吐蕃大军击退东境之外,彻底守住大晋的太平。
陆离颔首笑道,“读书时曾听说过令祖的名号。”
裴康低声一笑,“少时顽劣,又年轻气盛,没少忤逆挨祖父的刺鞭,也没少让族里帮着善后。直至落难,是谁也信不得了,方知祖父当年的教诲,当真是字字非虚。”
陆离看他一眼,自己明白道理之时也是迟了。幼时何尝不是任性妄为,父亲还常夸他慧极,最像他,可后来父亲突然走了,甚至来不及跟他道别。
他敛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难过。
少顷,看向裴康,重新续起方才的话头,道,“望裴兄弟莫怪,在下其实并非什么商人,而是大理寺的人,姓陆,今到此是为了追查河东案而来。”
这话一出,裴康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裴康恭敬得拱了拱手,道,“原来竟是大理寺的大人。”
他稍稍一顿,看着陆离,“陆大人莫怪,在下不怎么识得六部中人,要说大理寺陆姓的,在下只知道大理寺卿陆大人一位,敢问阁下是在大理寺哪处任职?”
陆离道,“正是大理寺卿陆离。”
裴康安静了片刻,径自从床上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要朝陆离跪下。
陆离眉一蹙,在他膝落地前先将他扶起,“这是做什么?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
“原来竟是陆大人,久仰。”裴康望着陆离,郑重道,“行礼就该行全套,何况裴某眼下只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
他退后一步,执意屈膝跪下,“裴某的请求之意重,乃是把身家命都托付在了大人身上,望大人万万领受。”
他说着,双手呈上了供状,“裴某不辩忠奸,纵容未婚妻与敌人互通消息,眼下被奸人栽赃加害,亦累家族处境艰难,不得不手书一封供状上访,还请大人为我洗冤。”
“眼下将它交给大人,裴某还有一个请求,请大人问明河东案的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反之,如果裴某真有罪,也任由大人惩处。”
陆离将状书展开,果见上头署名“裴康”二字,已然画押。
细读了一遍,竟越看越心惊,供状之上,郭备动用官府势力私吞粮饷经营黑市,上至闻喜,下至解州,统共有四十七地之多。
陆离将状书收好,沉声道,“本官确为查案而来,但你供状上所述之案情非同小可,且有些复杂。如今你乃案情关键证人,本官此刻问你的前后因果,你须将所见所闻实话道来,随后还要将你再带回大理寺查问。”
“一切还待大理寺审明原委,核过证据,方能承禀天家。日后如何处置,我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
“裴康,你可听清楚了?”
裴康点了点头,再次大拜而下,“不论要大人问什么,我定会知无不言,案情处置一律全凭大人做主。”
陆离微一颔首,指着一旁的椅凳,“起来说话,快坐吧。”
裴康谢过,自去椅凳上坐下。
陆离问道,“关于状子上提到的黑市,你手上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回大人的话,原本有证据,但中途出了些意外……”裴康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眶一下红了,“账册和供词均已被贼人销毁!”
所谓意外,即是裴康将追查到能证明郭备恶行的账册和供词,却交予了未婚妻薛甄保管,而后被薛守成介入,不但销毁证据,包庇郭备,郭备还贼喊捉贼,诬陷裴康中饱私囊。
想当年,十九岁的裴康带着裴家军杀退吐蕃大军,少年英雄,一战封神,自此高升都尉,对于河东百姓而言是个不败的神话,然而对于贪官污吏而言,也许就是噩梦了。
他收到线报之后汲汲追查黑市真相,对照贩货的账册,暗中顺藤摸瓜造访过许多人家,一步一步厘清案情,夜不能寐得步步紧逼,在河东搅起漫天风浪,以至于江海里潜藏的大鱼纷纷浮出水面。
彼时的裴康,年少成名,恣意飞扬,又是名门之后,甚得太守爱重,将爱女许之,整个河东谁人不艳羡一声裴都尉?
然而,出生世家嫡支与生俱来的倨傲,也让他行事莽撞、冲动、大而化之,一步错,步步错,乃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成了河东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离没有在黑市案的证据上多作纠葛,虽说有力证据,除了裴康的供词,确实没有别的了,但被销毁的至多就是裴康追查到的证据。从闻喜到解州,整整四十七地,黑市卖出去的货物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心查,揪住郭备的尾巴是迟早的事。
况且,单就找到裴康这个证人,即便不能证明薛守成就是犯案之人,先请郭备回大理寺问话总是十拿九稳的。
现在的关键是,万一从郭备口中问不出什么,就没有证明薛守成罪行的实证。薛守成绝不会任人宰割,即便凭现有的证人贸然去拿他,他一定不会就范。一郡太守都有领兵之权,届时若两厢僵持,非但拿他不下,反而可能令吐蕃乘虚而入……
陆离眸光转动,淡淡道了两个字,“无碍。”
接着忽然又问,“薛守成是个怎样的人?”
若想要一击必胜,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裴康与薛守成差一点就成了翁婿,应是最了解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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