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行动力后,她决定联系那个男人。
“唐先生,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想请你吃顿饭,明晚七点古城雪月饭店。”消息发出之后,她出门散步。沿着荒芜的田地慢慢走路,阳光暖和,她坐在田埂上,长时间观看远处巍峨的山脉不觉得乏味。
她从来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这些秘密早已不重要。这些年攒下来的存款,足以让她安享后半生。她只想平静的活着。这个陌生男人的出现,让她觉得不安,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是下午六点,天空开始飘起细小雪花,她起身回家。暮色逐渐深浓,飞鸟越过田野,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回到小院时,又来了一群野猫,春浮拿出一袋猫粮倒进铁盆里。它们从来不慌乱争抢食物,看起来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刚搬进来时,时常被这群野猫昼伏夜出的习性惊吓。后来时长日久,它们也开始白天来到院子里睡觉,喝水,晒太阳,进食。
狸花猫总是姿态骄傲,警惕性强,行动敏捷。她从来没有试图靠近过它们。偶尔这些高傲的猫也会撒娇靠近,允许她抚摸它们光亮的毛发。这种习惯仿佛是被约定好的。它们有选择自由的主动权。
给猫咪们添好水,上楼换衣收拾仪容。她从来没有画过妆,唯一的一只阿玛尼口红还是一年前在机场买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她记得在机场的卫生间涂上这只艳丽的口红,注视着镜子里那张憔悴冷漠的脸,岁月并没有在二十五岁的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如同十四岁时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
从衣柜里翻出在古城买的一条宝蓝色刺绣半身棉麻长裙,这是她唯一一条裙子。上身套一件修身米色高领毛衣,长发盘髻用木簪固定。套上灯芯绒长外套,配一双黑色雪地靴。对着镜子涂上口红。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冷漠无情,世间不过是这双眼睛里的倒影。
院子里的猫咪吃饱喝足,在夕阳的余光中跳上围慵懒地相互梳理毛发,暗色剪影投射在地面拉长,她轻声对它们打过招呼,我要出门了。
锁上木门,没有骑车,步行二十五分钟左右到古城。
手机上没有显示回信,她心里有些忐忑。
古城餐厅规模比不上市区的规模,但胜在装修精致,有格调,再打着传统饮食文化的招牌,价格翻上好几倍。她第一次踏进这样昂贵的餐厅。预定的位置靠窗,桌椅都是深棕色实木,上面有暗色纹理,木格子窗外面仲满红色石竹与雏菊,桌上黑色粗陶瓷罐插放一把新鲜紫色鸢尾。在寒冷冬日能看见这样一束紫色花束,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先前的忐忑也在当下一扫而空。
此时餐厅陆续有客人进来,男服务员端来一杯温开水,温柔询问是否开始上餐。她嘱咐,七点半再开始上餐。
现在六点五十,再等四十分钟。
窗外大雪纷纷,头顶是暖黄色灯光,男人一身风雪走进来。
“抱歉,我来晚了。”他脱下大衣扑去上面的雪花。
“没关系。”她挥手示意服务员开始上菜。
她打开红酒倒进醒酒器里,玻璃杯倒映出他沉着的面容。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热气腾腾的菜陆续上齐,春浮拿过白瓷碗给他盛了一碗玉米土鸡汤。“喝点汤,暖暖身子。”
他伸手接过,触碰到对方温暖的手指,她心里有异样的感受。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与人走得太近,更警觉与人保持安全距离。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定定的开口,眼神直接而坦然,似乎并没有因为春浮的沉默而感到不自在。
“我叫林春浮,春天的春,浮云的浮。”她并不习惯提及自己的名字,有时刻意忽略掉这个存在。
“美丽的名字。你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点头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将红酒倒进玻璃杯轻轻摇晃,极为赏脸的一口喝完。这不是什么好的红酒,口感并不好,酸涩味道太重,有工业酒精加色素勾兑的嫌疑。
她看出他极力的隐忍这让人不适的红酒,开口道:“这酒并不好,您能喝白酒吗,我叫服务员换瓶茅台。”
他点头表示可以喝白酒,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她边吃边说:“我确实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太虚浮没有重量,随时会被风雨打散。”这个名字却印证了她动荡不安的人生。
“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这一杯敬您。”我举起白酒杯向他敬酒,仰头一口闷下。浓烈的酒味直冲天灵盖,喉咙火辣辣的。
“林小姐好酒量,人不可貌相。”他的状态一直很稳,在这场不算活跃的饭局里,显得体面绅士有风度。他身上有来自上位者的敏锐洞察力和气度,在她面前尝试主导局面。
她隐隐察觉到也许这个男人还有拥有某种程度上的权力。
“唐先生过奖,还请多用些菜,您需要主食吗?”对方于她有救命恩情,不能在这样的局面让对方难堪。
“后天我离开寂城,还有时间,林小姐应该在这里生活很长时间了吧,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带我游玩一下周边?”他说的坦然,姿态自若,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抵在下巴。
在她听来这要求无法拒绝。
“当然,我很荣幸。唐先生,我再敬您。”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顿饭在断断续续中接近尾声。
她起身走出餐厅,点了根烟,沉默的看着空旷的大街,大雪已停,浓厚云层里隐隐看见黯淡的月亮。
唐祎看着站在屋外沉默抽烟的女子,刺绣蓝裙在昏暗光线里如同幻觉,长裙上的花朵诡异的变幻形态。这个女子就像餐桌上陶瓷罐里的紫色鸢尾,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花朵,却在不同的环境,光线,温度里带给人不同的感受。他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同样感受到不同层次的变化。沉默的,安静的,冰冷的,高傲的,警惕性足够敏锐。
他依旧清晰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寒冷深夜,他将她捞出水面,对方意识模糊地抓住他的衣服,睁开迷茫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他觉得奇异,人在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
春浮转过头正对上唐祎打量的目光。这是她熟悉的陌生人的态度。她也许只是太过镇定,从来不知道回避别人的态度,以直白的眼神直接将别人逼得后退。把对方的锋芒磨得更锋利,然后回送给他们。这是她最喜欢的直接的方式。谁也不能试图用气势压倒她。
餐厅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商务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下车站在一旁。他走出来,臂膀上挂着大衣,身上有男士香水混合着酒气的味道,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咔擦的声音。
“林小姐,我送你回去。”他礼貌性的询问,脸上有微笑。
“不必麻烦了,我住的很近。”
“你喝了酒,独自走夜路很危险。”他暗示她上次就是这样差点没命。
春浮连声拒绝:“唐先生,我很清醒。我保证明天出现在你面前。”
西装男为他拉开了车门,上车前他说了一句:“你的裙子很美。明天见,林春浮。”
春浮怔怔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神情漠然。
白酒后劲太大,平时也不轻易喝这种高度数的酒。快到小院时她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咬牙坚持着锁上房门才彻底瘫软在床上,摸索着脱掉外套、裙子、靴子、保暖裤。打开台灯,用纸巾慢慢擦掉残存的口红。
***
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她看见还是幼童的自己,穿梭在春天的大片油菜花田之间,耳边是蜜蜂嘈杂如同电流的的嗡嗡声。成群的白色蝴蝶围绕着白色花树飞舞,天空是阴沉的淡灰色。她听见母亲在呼唤,囡囡,囡囡,回家吃饭啦。幼童赌气般的钻进油菜田里,家里那只三个月大的小黄狗找到了她,咬着她的衣袖试图将她带回去。女童挣脱了小狗,跑出了油菜地,爬上了高大的李子树,云团般的花朵遮住了她的身躯。她想,这下谁也找不到我了。
场景变幻,昏暗的光线里,她跪在水泥地板上,父亲用皮带狠狠抽在她的背部,恨不得打断她的脊背,并大声斥责谩骂:“林春浮,认不认错!认不认错!不认错老子今天要叫你脱层皮!野杂种!”
母亲麻木地站在一旁。
“林中延,你去死!”她尝试反抗,挣脱束tຊ缚。
回到现实里时,她已经连被带人的滚落在地上。回想起这个梦,仍控制不住浑身战栗,愤怒无处发泄。父亲死了三年了,现在已经很少梦见他,有时梦见他们,就像无孔不入的鬼魂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对他们的恨意又怎么会随着时间而黯淡呢。
她只知道,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忽略那些残缺不堪的过往。她的父母不爱她,却让她完整地体验了他们的地狱
她取下脖子上一直佩戴的一枚白玉,玉佩体积不大,类似钥匙之类的形状,上面雕刻诡异纹路。父亲去世之前,她回去过一次。站在父亲病床一侧,他浑浊的眼睛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躯饱受病痛折磨,干枯的手指颤巍巍的揪着床单,声音嘶哑无力,告诉她其实她是被意外捡到的弃婴。二十六年前的夏天,深夜暴雨,他从山里出来,在废弃工厂躲雨时发现了她,旁边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袋子,里面有大量现金。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玉。没有任何书信或字条说明她的身份。
“我用那笔钱在老家的城里买了两套房,三十万给宇杰和宇贤买了车,剩下的二十万在这张存折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他把存折从枕头下摸出来塞到她手里。
她盯着手里的红本存折,脑袋有些发懵。呵,原来她真的不是他们的孩子。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看着眼前她曾经称呼的父母,还有弟弟,嘶哑的开口说道:“小时候,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女孩,原来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孩子。”
“囡囡,是我们对不起你!”她曾经的母亲周香余,扑到病床上失声痛哭。
“妈妈,别哭了!身体要紧!”林宇杰和林宇贤立即抱住母亲安慰。
病床上的男人有气无力地喘着气,终于在最后一刻,他在春浮面前流了泪。
“这些钱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你们养我一场,就算扯平,从此互不相欠。爸爸,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们。保重。”在他们悲痛茫然的注视中,她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林中延在生命仅剩的一点时间里,把她亲生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钱交给了她。春浮不会觉得他是内疚,不过是出于死亡与绝症带来的恐惧,他害怕死后魂魄会下地狱。她不会相信他们一家人会良心发现。
七月的柏油马路上,她躲在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后面,终于失声痛哭。
春浮在地上发呆很久,终于意识回笼。慢腾腾的起身。手机上显示五点十五分。天色还未亮。两只狸花猫以及一只黑猫窝在阳台上的藤椅里睡觉,猫咪肚皮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身体互相挤在一团取暖。她裹着被子,透过微弱的光线注视着一幕,忽然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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