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警察。尸体不能放在那里。”
周行长也曾这样对小易和万晓舟说过。
说完这句话后,他给自己点了一支雪茄。一般来讲,他在外人面前是不会这么坦荡荡地奢侈的。但是今天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有好戏要看。
他面前那两个不算太年轻的年轻人,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
这已经是秋天了啊——他们怎么会这样怕呢?不就是死了一个人么?还是个傻子。
不远处的工地里,水泥搅拌机轰鸣作响。
道路一侧不时有大卡车莽撞穿过,上面载着泥沙,留下一地扬尘。
在朦朦胧胧的灰雾中,周行长欣赏着这对野鸳鸯互相撕咬。
小易认为那只是一个恶作剧,“你不是早就讨厌这孩子了吗,我们给他点教训不好吗”;而万晓舟被吓坏了,“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看到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易神色尴尬地笑了一下,但这笑是对着周行长的。这笑里有内容,是男人之间那种不动声色的交流——“你瞧,女人就是这么不讲理。”
他不得不提醒万晓舟,踩油门的是她。
“晓舟,我知道你心里害怕,但是那会儿开车的人是你。”他轻飘飘地说。周行长的雪茄飘出烟来,那烟向他靠近,他也向那烟靠近。
“周行,您也是知道的吧,那个男孩,就是那个钟念念……他们家和晓舟有矛盾。”小易一边朝着周行长走,一边辩解着。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万晓舟想要靠得近一些,但她发现自己每走近一步,小易就离周行长更近一些,直到他们隔着车窗肩并肩。
“晓舟,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尸体不能就这么放着,前面有警察。”周行长给他们之间的撕扯做了定夺。
“他还不是尸体!周行,念念还有呼吸的。我刚才打开看了。”万晓舟摸索着钥匙,她要开车送钟念念去医院。
周行长的越野车拦在了道路之间。
下来之后,他神色坦然自若,仿佛并不知道后备箱里有个危在旦夕的孩子似的。
“晓舟,不急,警察查酒驾,等他们走了你再过去。你们两个,陪我转转这个工地。”
2.
周行长很久不和人讲这么多话了。
当然,在酒桌上他是讲的。但他不认为那是“讲话”,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从嘴里吐出来一些下酒菜,大家听了、吃了、喝了、笑了、睡了,就谁也不记得了。
但今夜讲的话不同,这两个局促的年轻人,让他想到很多。
“你们两个的关系,行里早就有传言。但是呢,我一直护着你,晓舟,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周行长背着手在前面走。
小易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周行,我们只是朋友来的。”
“朋友?”周行长回头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叫朋友吗?1986年冬天,我坐了37个小时的火车,去延吉的一所中学看我的朋友。他太穷了,比我还穷,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一直借住在别人家的餐厅里。我去了,他就不好在人家家里睡了。但他也请不起我住旅馆;我呢,也拿不出那个钱。我们就走,就在外面一直走。延吉的冬天真冷啊,真他妈冷。一个地方怎么会下那么厚的雪呢?我们走了一夜,不敢停下,停下就会冻死……”
周行长沉默了几分钟,他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停下就会冻死。”
但这两个吓破了胆的年轻人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尤其是万晓舟,一直回头望着,催着他:“周行,我们现在去医院吧?钟念念流了很多血……”
周行长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
“晓舟,我从省城调过来,是真心想做一点实事的。当年和我一块上大学的朋友——我们上的是当地最好的财经大学,所有人都被抢着去了银行、保险、证券公司、财政厅,但是你知道吗,还在大牢外面的,加上我,不超过五个了。”周行长在一处尚未浇筑的圆柱型地基旁边停下了。
他似乎对刚才的谈话意犹未尽,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万晓舟,“孩子,如果这个事被别人知道了,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没有叫她“晓舟”,他叫她“孩子”。
万晓舟惊恐地看着他——因为他离那处深坑很近,钢筋像囚笼一样陷在地下,里面黑漆漆的,像能吞噬万物的兽口。
“您离得太近了!”万晓舟忍不住伸手拉了他一把。周行长穿着灰色的行政夹克,和老万爱穿的款式一样,松垮,肥大,一年到头就这么几件外套,夏天也穿、冬天也穿。
“我们回去吧,现在就送钟念念去医院。周行,您和小易都先回家。我自己报警。”万晓舟说着,但隐约感觉哪里不对。这里太静了,太静了。
原本那些吹着牛、哼着调子浇灌混凝土的工人们不见了,那些昏黄的、挂在弯弯扭扭电线上的简易照明灯不见了,甚至连工地入口处卖豆腐脑的摊子都不见了。诺大的世界上,似乎只有那辆车、那辆后备箱里装着钟念念的车是亮着的。
万晓舟打了一个寒颤。
她怕黑,从小就怕。
自从妈妈走后,她更怕了。
3.
那件事情过去后,万晓舟很长时间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她一直记得钟念念的手是冰的、木的,但是鼻息是热的。小易把钟念念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钟念念消失在黑暗里的脸,一会儿像他的父亲老钟,一会儿像他的奶奶。
当钟念念滑进地基的时候,周围的灯亮了。
周行长告诉他们,那里会灌上速干水泥。
“怎么说呢,这种智力有障碍的孩子——走失很正常。一不小心走到工地里,掉到水泥坑里,也不少见吧?”周行长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他说他在新闻上看到过的,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孩子失踪。
可是老钟不这样想。
钟念念失踪后,老钟就“疯”了。
他不吃不睡,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他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奔走,每一个火车站、汽车站,都被他贴满了寻人启事。但他最终还是得出了和警方一样的结论:钟念念没有走出这个小区。
4.
在老钟的世界里,不嘲笑他的人很少,万晓舟就是其中一位。
想想吧,他是多么可笑呵——堂堂大学毕业生,生了个傻儿子,在动物园养猴子。有时候想起这些来,他都忍不住想要嘲弄自己。倒霉、懦弱、无能,他似乎生来就该被人嘲弄。
钟念念失踪之后,老钟再也不怕别tຊ人嘲弄自己了。他恨不得人人都来嘲笑他,然后看一看他贴在身上的寻人启事。
确定了钟念念没有离开小区后,老钟成了小区门口的一道“风景线”——他不再穿衣服,浑身赤裸地站在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上。寻人启事是他的面具,他贴在脸上,贴在手臂上,像每一个进出的人、每一辆穿梭的汽车示意。他已经不要脸面了,他就盼着有人能因为他的这份疯癫,多看寻人启示一眼,多回想一下那个男孩的去处。
“钟老师,天凉了。”
直到有一天,万晓舟把自己的风衣披在了他身上。
那天刚下过小雨,黄了的叶子满街地飘。老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只是那件风衣披上来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已经一个月了,他的儿子,可能真的不在世上了。
“你说,念念还在吗?”他仰着脸,不想让眼泪把贴在胸前的寻人启事弄湿。
万晓舟没有回答,她的手捂着脸,哭得比他还伤心。
“你别哭呀,没事的,别伤心,我找得到的。”老钟把风衣还给了她,冲着她温和地笑笑,继续举起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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