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彭警官才吃到今天第一口热汤热水。
因为傍晚有台风过境,老街上的商户大多都被疏散了。有几家有落地窗的,已经早早贴上了米字胶带,门口筑起高高的水泥沙袋来防风。
美娥烧鹅店的员工一早就被叫去问询了,泛黄的玻璃橱窗外仅有“烧鹅今日特价”的海报张贴。彭警官徘徊数圈,放心不下,冒着雨从隔壁讨了胶带,仿照旁人的样子给这家老店贴上了米字贴。
“警官,有冇食饭呀?”对面食肆的老板从卷帘门下露出一张圆面庞,隔着一条污水横流的街道招呼他。
这家食肆是专做手工蒸点的,平时都是凌晨四点开门,上午十一点就闭门休息了。彭警官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郁的药材味道,门口处一只银白色的铁锅里滚着汤汤水水,那股熏人的药材味就是从此而来。
“鸡什猪红,很补的,放了琼海的白胡椒,用的是清远的走地鸡。猪红呢,也是新鲜的,早上我在早市看着他们放的血……警官呐,对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那家店我熟悉的,开了二十几年了啊,一直在这里。好人来的,绝对做不了坏事。”老板边说边给彭警官烫洗碗筷,又亲自替他盛了一碗热汤。
“自家喝的。驱寒暖胃的。警官,我看你在这转了一个上午,都没有吃东西。人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来,喝汤。”老板的话绕来绕去,总是绕着对面那家店打转。
彭警官笑笑,很憨厚的样子,先看了一眼墙上的价目表,心里给这份热汤水估了个价,扫了收款码给老板转了账后才肯动筷子。
老板也是个爽快人,没有推辞,反倒是回厨房又蒸了两笼点心放到彭警官桌上。
“慢慢吃,不急的,大雨天做不了事,不用赶时间的。”他拉了张塑料板凳过来坐下,像是准备长聊的样子。彭警官加快了嘴里的动作,呼啦啦往嘴里灌着那热热的汤。
“有消息了。”助手的电话打过来。
彭警官被烫得开不了口,一旁的老板倒是比他还着急,凑过脸在手机旁问:“什么消息?”
助手愣了几秒,“彭警官,你推测那个地点在重庆的内河港口,我们的人找到了,确实发现了一具女尸。”
“是不是万晓舟?”彭警官站起来问。
“很难确定。”
“怎么就难确定了?”老板也忍不住跟着站起来问。
彭警官苦笑着摆摆手,躬身走出卷帘门。
2.
“联系到万晓舟父亲没有?”他低声问助手。怕老板跟出来,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老板怅然若失地坐在桌旁,守着那碗还在冒热气的猪红汤。
“联系了。她父亲刚做完换肝手术,状态不是太好。他坚持说万晓舟是出国培训了,不配合做认尸。”
“机场那边联系了没有?”
“联系了,出发前的视频录像也调出来了。万晓舟离开花州的方式和其他嫌疑人是一样的,都是用自己的身份证过安检,然后再和他人交换登机牌后飞往重庆。”
彭警官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没有胁迫?没有绑架?”
“至少在登机前的视频里来看她是相当配合嫌疑人行动的……”
“按照我们前期的调查,那个时候万晓舟已经开始拒绝违规操作账户了,她又怎么会配合嫌疑人去往重庆呢?”彭警官抓了抓头发,他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力量可以让一个衣食无忧,生活安稳的女子配合犯罪嫌疑人离开居住地。
“在她丈夫提供的消息里,也能确定万晓舟之前就受到过多次死亡威胁……”助手和他一样困惑。
“对了,你为什么说确定不了死者身份?”彭警官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老板,改口说道,“算了,发消息吧。”
他走回餐桌前,那扑鼻的草药味道已经浸透了他的皮肤和肠胃。那碗鸡什猪红汤像只无形的小手,勾着他在这个冷风天坐了回来。
“喝热的。我重新加热过了。”老板殷勤地笑着,期待能从彭警官这里打听到一点街坊八卦。
彭警官沉默地笑笑,瞟了一眼手机屏幕。
上面是助手发来的尸体照片。
“喝呀。凉了伤胃。”老板催促着。
彭警官面色黯然,外面风雨大作,卷帘门被狂风暴雨摇得发出骇人的响声。他深吸了几口气,然而再次望向那暗红的猪红汤时,还是吐了出来。
3.
下午两点五十八分,苏美娥眼睁睁看着那辆货运火车从她的眼前经过。
“你他妈……”周行长踹开车门,从副驾把老头拉了下来。
老头一直护着怀里的鱼,大喊着:“你要打人是不是?你要打人是不是?”
“别动手,周行长,他七十多的人了,遭不住的。”苏美娥从主驾冲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左右赔着不是。
“是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我记得是三点多的车,哪里想到火车也会提前的。”她推了老头一把,声色俱厉道,“你看,都怪你们挡路,要不然我们早到了。你还不快滚?”
老头气呼呼看着她,抱紧那条垂死的鱼,嘴里骂了一句什么。
“他说什么?”周行长揪住了老头的雨衣,扭过头来问苏美娥。
“他……他就是说天要黑了,路太滑了,他要赶紧回家。是不是?”苏美娥凶神恶煞地冲着老头喊叫,一把把他从周行长手里推出去三四步远,“你快些滚回去吧,不要在这里让我们烦心。”
老头向前走了几步,拿出手机,举起来看看,又向前走了段距离,在一片毛竹林前停下来,拨打着电话。
“他要报警。你过去把他手机抢过来。”周行长捶打着车身,喊小易出来。
“不是的。他就是喊家里人来接他嘛,雨这么大,他一个老人家要走几公里,不安全的。”苏美娥把拉开的车门重新推上,邀请周行长重新坐上副驾去。
“这班火车错过了,没事的,我再想办法,一定有法子的。我说过,让您今晚就在海琴港吃上大排档,说到做到,包行的。”苏美娥有意放慢了语速,她从后视镜里悄悄看着老头的身影,直到确认他走远后,才小声哀求道,“周行长,我这会儿心里也是滚锅似的。你让我再看一眼晓舟,定定心。”
周行长坐在副驾上,冷着脸。嘴巴两边的法令纹深深地垂下来,苏美娥第一次在这张獾一样的面孔上感到了阴狠。她不知道周行长在想些什么,后座的小易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行长的表情。
“我刚才说,去把那个老头的手机拿回来。你们没有一个动的。”周行长望着窗外。
“我现在去,我去拿回来,好不好?拿回来你让我看一眼晓舟。”苏美娥和他谈着条件。
周行长撇着嘴笑了一下,眼里还是冷的。
“晚了。”他说。
4.
“什么晚了?”苏美娥急了。她拧过身子问周行长,到底什么晚了。她动作一快,后背的伤口裂开了。桂阿妹坐在她身后,望着血直发呆,眼神木木的,像在做一个长梦。
“晚了。”周行长抱着手臂,仰起头,好像有意要看他们怎么做。
面包车前闪过一个黑影,和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
雨水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横流,刚才走掉的养鱼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蹒跚着走了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还不滚?”苏美娥重重地摁着喇叭,尖叫的喇叭声在雨林里来回穿梭。
“钱还没有给我。”老头敞开车门,大雨一下子灌了进来。他不肯离开。
“那条项链蛮贵的,少说也是万把块钱,拿着项链去换一下嘛。”苏美娥急了,反身拍打着他的手,让他快走。
“钱还没有给我。”老头换了普通话,脸换了个方向,眼神直挺挺地看着周行长。
周行长也直挺挺地看着他。
小易在后面笑了笑,落下车窗,“师傅,项链是我妈出国前留给我的,足金的。现金呢,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转账也不是很方便……”
“你是逃犯。”老头盯着周行长,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周行长哈哈大笑起来,他只自己笑还不够,还要望着小易让小易跟他一起笑。车上三个人都笑起来来,只有老头一个人木然站在雨里,好像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tຊ
“他说我是逃犯,哈哈哈哈哈。为了要点钱,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哈哈哈哈。”周行长笑出来了眼泪,他拉开了车门,让老头跟着他去后备箱拿钱。
“周行,只有美金,在……”小易低声说。
周行长摆了摆手,说不相干。
5.
趁着周行长走下车的工夫,苏美娥用额头在方向盘上扣了三下,她哀求小易告诉她万晓舟的生死。
“小易,阿姨听着你也是对妈妈有感情的孩子。你想想,要是你不见了,你妈妈得多着急?晓舟不见了,阿姨也是这样一日日一夜夜熬着过,你将心比心一下,告诉阿姨一句准话,晓舟到底是……”
小易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眯着,他说,他妈妈早就不要他了。
“项链是我自己买的,你还真当我给那老头说实话啊?阿姨,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看人听话的本事没练出来?”小易乌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空荡荡的领口里灌满了风。
苏美娥惊诧地望着他,她觉得那些风好像从他胸口就这样笔直地穿过去了。他好像是个空心人。
车门哗啦一声响,周行长拍了拍手回来了。
苏美娥后背一凉,她抬眼看向后视镜——那个穿着黑雨衣的人还直挺挺站在那里。银白色的雨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哗啦啦的声音像大雨来临前躁动的池鱼翻滚一样。
苏美娥放下心来,重新踩起油门,调转车头。但是路过老头身边时,她从车窗里看到,那个漆黑的身影软绵绵倒了下去,污浊的血水正从他太阳穴的地方流出来。他蠕动着身体,像条将死的鲶鱼一样深陷泥泞。
“啊!”苏美娥大叫一声。
周行长闭着眼,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
“开车,时间紧,任务重,不该问的话就不要说了。”周行长掰了掰手指,又转了转脖子,“小易啊,我好久没活动开了,上了船你陪我操练操练。”
小易“哎哎”的两声,苏美娥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他的额上也沁出了汗。
开了一段,苏美娥还是掉头回去了。
“你他妈……”周行长终于睁开眼睛了,“有意耽误我是不是?”
“前面有警察。尸体不能放在那里。”苏美娥讷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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