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古意》
邵项元暗中以拇指抵着刀刃,低声对筠之道:“筠筠哭一哭。”
筠之懵懂无措,一滴泪也没有,只好用力咬噬舌尖,虎牙刺着肉,登时痛出两行泪来。
众侍卫见少女流泪,难免心软,邵项元又指着后院道:“再不救火可来不及了。”只见楼后果然火头窜起,红光接天,恍若白昼。众人犹豫之际,邵项元左手扳动袖箭,嗖嗖嗖小箭射出,对面“啊哟”一片,倒了数人。侍卫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地瞧他跃马而走,逃得不知去向。
邵项元一路纵马至人迹稀少处,追兵也悉数散了。但为妥当起见,他抱筠之下马,一拍马臀,叫马儿接着向前笃笃奔跑,自己拉着筠之闪进一旁的暗巷内。
“我——我实在——”跑不动了,跑不动了,筠之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吸气。她逃得满脸通红,狼狈中倒有几分可爱。项元蹲下来,抬头望着她笑道:“好玩么?”
筠之向后一倒,坐在地上喘气,右手揾了揾脸颊,又去探左手脉搏,虽气促不匀,但尚有一股脉流平缓,还算康健。于是握拳朝邵项元一捶:“你真是——!我早说回顿舍啦!”
项元哈哈大笑,伸手替她顺气,再次问道:“好玩么?”
筠之嗔嗔地瞪着他,然而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好玩。回去了我要告诉嘉懋。”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项元捏着她下巴,她依言张嘴,项元皱眉道:“破了一块,怎么咬得这么实在?”筠之仍盈盈笑着,“不要紧。账本呢?拿出来看看。”
“筠筠也真够心急。”项元在她身侧坐下,解去一身突厥行头,不紧不慢地重新束起发冠,这才将账卷摸出。
筠之笑着接过,浏览片刻,笑容凝滞。“这——这怎么是金凤楼的账册?”
“怎么会?”邵项元夺过一瞧,果然一笔一画都盖着金凤楼的宝印,正要说话,身后忽而飞来两支钢针,他出刀挡过,怒而回头,发针之人一身羊裘,辫发左衽,也是突厥人士。
筠之还在愣神,邵项元已蓦地欺近,发掌朝那突厥人胸口按去。那突厥人侧身避过,右手劈面一拳朝项元鼻梁去。项元斜身,以小臂格挡,顺势拿敌手腕,擒向肘部,若突厥人胆敢前送,右tຊ腕关节登时就要脱出。那人身形倒也迅捷,右手回缩,左掌横劈,二人又拆数招。
见那突厥人身后还有一名随从,筠之蓦地站起,颤颤拿出短刀相格。邵项元见状,低首一笑,趁那突厥人不防,伸手捏向敌腮,向外一拉,“嘶啦”一声,竟揭下整片山羊胡须。
那突厥人也不恼,反而将下巴的胡须也揭了,二人抱肩而笑。
筠之满脸茫然,那突厥忽然以汉语道:“郡君可别伤我。”他摘下胡须毡帽,以手将辫发束起——竟是协礼,那突厥随从是陈实。
协礼凑近,查看项元脸上有无擦伤,笑道:“这些日子优渥,身手倒没回退。”
原来那书房冷箭是协礼所置,这几日他与陈实扮作突厥商人,在城内四处探听,先拿了金凤楼的账,瞧不出纰漏,又往脉月楼去,谁知竟碰上另一个胡贼前来偷盗,匆忙中只好将两个酒楼的账本置换了,又装暗箭偷袭。方才他和陈实在脉月楼外听得动静,一路跟到这里。
项元扬起下巴道:“你行事也真够妥当。那短箭上有铅印,若今夜无火,迟早能查去军中。”
协礼陈实都愧然不语,自责不够周全。
一阵沉默,筠之忽而道:“我从前以为突厥人坏极了,但今日看来未必。一日碰见三个突厥人,可三个都是汉人假扮的。说不定许多坏事也是自己人所为,叫突厥背负骂名。”
四人都噗嗤笑了,共赴城外顿舍,协礼和陈实照旧翻墙而入。筠之掌灯,待众人坐定,对项元道:“那么我到内室去,夫君专心议事。”
项元拉住她手臂道:“不必。没什么你不能听。”
筠之怔了怔,低头一笑,轻声道:“我是怕协礼和陈大哥不自在。”
邵项元遂过去议事,但不时到内室看一看筠之。这顿舍的屋子又暗又逼仄,夜里的风雨声哗啦作响,闪电的白光打墙缝里漏进来,夹着风雨,一条条映在地上,好不凄凉。
筠之看书,两手都冻硬了,张着手在油灯的小火焰上取暖。背后的房门吱呀一响,案上的火焰也跟着颤了一颤,是邵项元又来了。
“筠筠先渥一渥罢。”他将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锡奴递给筠之,踢了靴子坐下,双手抱臂,两条剑眉很生气地竖着。
筠之知道他原本是去要炭盆,眼下却拿来一个旧锡奴,可见受了气。筠之笑了,走去坐在他身侧,歪着脑袋从下瞧他道:“可别生气啦。”
方才邵项元往堂屋里去,值夜的小厮缩在柜台后,爱搭不理,极不耐烦,等邵项元给了碎银,才将手从袖管里伸出来,在柜台下一阵乱翻,将一只破锡奴掷在桌上,努嘴道:“喏——炭盆是没有的,这个,少府爱要不要罢。”
邵项元往后一倒,只觉这床也不好,窄窄小小吱吱嘎嘎的,怒道:“这帮扒高踩低的东西!将来办完事,一定叫他们兵曹宰了喂狗。”
这三两年间邵项元升得顺,虽也有些酸言酸语,但大抵上人人阿谀,好不奉承。如今披着穷县令的皮,既不能住酒楼也不能住馆驿,七八日以来处处碰壁,平白叫筠之跟着吃苦,实在懊丧。
筠之笑个不停,放下锡奴,两手搓着他面颊笑道:“他们虽然看人下菜,也是生计所迫。譬如家僮,若访客都叫进去给崔挹瞧,明日崔挹就嫌弃蠢笨,扫地出门,不能养家糊口啦。其实是环境之故,不该他们承担。”
项元饶有兴致道:“环境之故?”
筠之点点头,“项元认识薛绍么?”
“认得,却不熟。我与谦兄出了学堂联系甚少,私下没见过薛绍。”
“他一直养在宫里和皇子们起居,我不大见到他,但听公主府的下人议论过,说他窝囊怕事,不像男人——其实是因为他不肯和皇子们去狎妓,竟被这样编排。那时我便想,若人人都坏,那做好人就难上加难。因此,有些人虽坏,却并非是心地烂透了,而是环境之错……哎,我讲得不够清楚。总之,‘仁者安仁,泛爱众而亲人’,将来能感化便感化,不能感化也算了,你不用生气。”
邵项元摸了摸她头发,温声道:“我明白筠筠的意思。”
筠之仰头一笑,“真的么?那你怎么想?”
“明白,不赞同。筠筠所言是‘法’,然则仅法不足,须得以术驾驭,以势威逼,才能为我之器。”项元伸手一拉,将她搂在怀里,两手握住她的手,热热地来回揉着。“冷不冷?”
“不冷。”筠之托起锡奴,仰脸朝他一笑,“佛语有论是‘爱火’,‘苦流长汎,爱火恒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所以这锡奴虽老旧了些,但是项元亲手灌的,一定暖得更久。”
邵项元低笑道:“我可不信佛偈。”
“你不信佛偈?”筠之撇了撇嘴,“那为什么在京城时,侍女灌的锡奴,次日晨起就冷啦,夫君灌的却能热到次日中午?可见玄妙的。”
“……每日上朝前,我都给锡奴新灌了热水。筠筠睡得太熟,所以从未发觉。”
筠之垂头笑了,邵项元但见烛光下她低垂着睫毛,双颊的红晕也一阵阵深起来,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吻了一吻,柔声道:“一道过去罢,那边好歹人多,暖和。”
“好,”筠之将头脸埋进他怀里,低声笑着,心想做一对寻常夫妇也极好,每日花销十个铜板的窘境,不失为一种严格的试验。
一到外面,筠之见唯独自己有锡奴,别人都没有,不好意思道:“我——我去将屏风张起罢,大家都暖和些。”
陈实起身道:“典记安坐,由我去张。”
筠之笑道:“不必啦,你们是客,没有劳动客人的道理。”说着便和邵项元一道竖起屏风。
协礼环顾这屋舍虽小,但筠之言语间已然当作了家,她和阿元所在之处便是家。心中蓦然一酸。
陈实摊开脉月楼账卷,道:“都尉,我们大概看过了,那脉月楼的账房很是老练,账面滴水不漏,要这样指证崔挹,恐怕不足够。”
项元道:“有多净?”
协礼道:“不输咱们自己的手艺。”又道:“然而我看有几家买肉买菜的农庄,往来总额大极,且都在崔挹二夫人亲戚名下。若能寻得一位篆刻师傅,刻一枚相似的钤印,再以核算之名,向这些农庄要来细账,也许能证据确凿。”
通常,赌金、贿赂、贩底野伽的利润,来路不明的钱都走酒席交易、商行买卖洗白。譬如支出一顿酒席的人物力,赚得十两酒席钱、外带十两赌金,酒楼便拢共计作得了二十两的酒席钱。但如此虽然账面无误,却太粗糙,大致一查就能觉出纰漏。
鹤春楼、诚义商行则谨慎许多,譬如诚义有项生意是低价卖马——原本价值十两的马匹,诚义只卖八两——买马人出八两给诚义,诚义将八两汇给赌坊,赌坊拿出从赌鬼身上赚的十两脏钱,去东西市市监那里买马,将马儿牵给买马人。如此一来,若衙门抓走赌鬼,或赌鬼到衙门自首,那十两的赌钱已经化作马匹、到了买马人手里。故而横竖是赌鬼和买马人之间的纠纷,与诚义商行不相干,与赌坊更不相干。少赚二成银子,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脉月楼的账册也是这等路数。
陈实挠头道:“我想秦将军的话有理。但我不懂这些,只管办事,二位将军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项元想了想道:“这事暂缓。且不说哪里找篆刻师傅,多一人知道,崔挹便多一分机会。你既来了,这几日便以我之名登刺史府,会一会崔挹,见机行事。”
筠之翻了翻账卷,“其实未必要篆刻师傅。”
陈实大喜:“典记懂得篆刻?”
筠之摇头,“我不通。但我会糊卷,可以揭下这印章,再于要盖印的地方刮去一层,贴糊上去,了无痕迹。”
说着,筠之拿来风炉、匙箸筒儿、小铫子、小刷、蜡签儿等物,以铫子一丝丝地刮下,捣开纸浆,用小刷细细地糊上白卷,再对着烛光检视背面。
但被邵项元大剌剌瞧着,筠之手上的纸浆怎么也捋不平了。她越着急,越不妥帖,只好仰头对项元道:“你们继续说罢,只当我不在这里。”项元不应,仍一味看着她,她只好转头问陈实道:“怎么这就到了潞州?”按计划,应是“宋璟”先来潞州探查,“邵项元”往大武军在河东道的总仓去押救济粮来潞州,有粮在手,再对付崔挹便少些顾及。
陈实道:“原本早到了太原府,但接都督消息,押粮一事改交李敬业督办,说是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大约他父亲发了力,又有李文暕求情,这样的面子,都督不能不给。李敬业的母家又是太原王氏,太原他tຊ更熟,本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只好先扮作突厥商人,到潞州来。”
协礼道:“其实不光如此。窦都督是想我们这一遭同李敬业缓和些。都督总赞他有祖父遗风在身,并非酒肉之徒,若我们几个能团结戮力向外,将来二十年,安北再无大祸了。”
陈实有些不忿,吨吨饮酒,擦嘴道:“嗳!只要不挡着都尉的道,此时让他一阵风光,也无妨。”
协礼叹了一声道:“但将来幽州交到他手里,契丹和靺鞨真要弹冠相庆。阿元怎么说?要不要我们回太原盯着?”
邵项元心道如今由李敬业挡在前头和崔挹对冲更好,那崔挹顾及李敬业祖父李勣上柱国的风光,敢拿李敬业怎样?于是只啜酒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议,不迟。”
那边筠之已将纸张糊得极平了,给小风炉点火,缓缓焙干纸浆,以印鉴压、捋、推、再压。
“好啦。”筠之将账卷递至众人面前,只见空白处已盖了一章,原本盖章的地方竟像从来空白无字似的。
科考不能见错字和涂改,糊卷是举子们头疼的苦功夫,筠之常年替笢之代笔,所以练就。但钤印与笔墨不同,油性强,渗透深,这般刮去整层还不留痕迹的手艺,委实少见。
烛光之下,协礼但见筠之的手如葱管一般细白,鼻中紧跟着闻见一阵香气,不禁悄然出神。
邵项元冷眼看着,将手覆在筠之手上,替她渥了渥,温声道:“忙乱一日,这等小事无甚所谓,筠筠别冷着自己才好。”
筠之抬头,微微愕然,他从不在外人面前唤自己名字的,大约关心则乱么?双颊微红道:“我不冷。”
陈实听见郡君名讳,垂头道:“都尉和郡君早些休息罢,明日还要往刺史府去,末将不叨扰了。”协礼便也站起身来。
邵项元拂袖,示意可以离去。
“陈大哥等等,”筠之叫住陈实,递上一具金错刀子,微笑道:“听说你夫人新近得了小子。这是我们夫妇给孩子的贺礼,祝他平安康健,将来和陈大哥一样骁勇。”
“多谢郡君,多谢都尉。”陈实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露出笑容,又羞又自豪,“我自己都还没见过,倒先替孩子收了礼,怪不好意思!”
邵项元随妻笑道:“取了名字不曾?”
陈实道:“取了,取了,他娘给了乳名,大名晚两年再定,也好养活。我和他娘只盼他将来能有都尉一个脚趾头出息,就烧了高香啦!”
众人寒暄几句,终于散了,邵项元栓上门,回头看见筠之坐在镜前卸妆解发,珠络一串串挽到鬓边,露出一张杏脸,柳眉低垂,眼波烟润,烛火落在她眸中如点漆生光,不由轻声笑了,将从脉月楼拿来的龙鳞册置在案上。
筠之一面捋着头发一面凑近,见是一些魏晋时印拓的汉朝碑片,知道是他纵火前抢救出来的,非常喜欢,甜甜笑道:“多谢夫君。”
“怎么谢?”邵项元看着镜子,狭长的目光在镜中穿涉,捕获筠之的眼睛。
筠之仰头,亲了亲他的面颊。他捧起她的脸,一吻再吻,有无限的爱意随蜡烛的火苗渐渐延展出去。
邵项元低声道:“筠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孩子?”
他揿灭蜡烛,黑暗中耳边放大了筠之的呼吸鼻息,只留窗外一弯朦胧的杨柳月。北风从窗户吹进,冷气使她眼泪盈眶,她却使他近乎癫狂。他两条手臂在她小袜底下抚摸着,一次次地吻她的颈和肩膀,总觉得抓她不住,只有这样疯狂地占据,才够真真切切感觉到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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