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楚《少年行四首·其三》
去潞州的一路闷热逼人,蝉鸣极响。可一进潞州地界,却是雷声滚滚,雨声又细又密,身上也冷得厉害。
筠、元一大早就往刺史府去,打发了腰间玉坠,然而刺史府家僮依旧不理不睬,只聚在别厅门下,坐地吐着瓜子皮闲谈——小小一个县令宋璟,哪值得他们殷勤?
邵项元见筠之嘴唇发白,要给她倒杯热茶,可粗陶茶杯沿口脏脏的一圈儿,他皱眉拭净了,又拿起茶壶,可里头空空如也,没有半丝茶叶的影子。
总之不能再叫筠之挨冻了,邵项元捏着茶杯道:“烦请再通传一次。”
家僮们对视一眼,吐了瓜子皮,冷笑道:“我们刺史那是潞州的父母官,人人都仰仗他吃饭,成日忧国忧民的,积劳成疾嗬!饶是这样,还拖着病躯理政呢!县令新举了进士,也算满肚子才华的人物,但这进了官场也该学着识趣些,别烦他老人家才是。”
檐下的tຊ雨越滴越紧,天平湖的水又比昨日涨了几分,也不知上党县如今情形如何。这后院倒是隐隐有歌舞声传来,吹竹弹丝,热闹非常。崔挹病了,兴致倒好。
项元道:“刺史这一向辛劳,烦请递上赴任文牒签字,下僚也就告退。”筠之亦欠身道:“夫君救灾心切,烦请再通传刺史一遍。”
“得啦得啦!这里也没有妇人说话的地方!”家僮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刺史得空,自然会召见县令,县令请回顿舍,静待佳音罢!”
之后几日,二人依旧往刺史府求见,也依旧是笑脸的闭门羹。这偌大州府里,小小县令自然不受待见,不仅刺史府冷眼相看,连城内官驿也拒不接待。这几日元、筠二人一直歇在城外顿舍。
进城不易,筠之仰头笑道:“来都来了,去逛逛集市好不好?都说潞州的山药饼好吃。”
那山药饼果然千里飘香,但排队的人也极多,五六丈的一条长龙。邵项元道:“筠筠且去逛逛,这里有我。”
筠之在摊铺前逛了一圈,见项元才排到队伍中间,又转身往对面去。忽而前头蹄声急促,一骑人马从街角急窜出来,前头有无人看顾的孩童,筠之忙抱住了往旁边闪让。那人仍在人丛里横冲直撞,打翻不少摊头。
筠之松开孩子,那娃娃也不道谢,风一样地跑走了,向他母亲要安慰。筠之笑了笑,低下身替摊铺捡散落的东西,谁知那纵马之人忽而翻身下马,走路不长眼睛,结结实实踩了她两脚。
筠之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对那男人道:“街巷人众中无故走车马,按律当笞,少府如此行事,若踩着孩童怎么办?”
那人毫无愧色,仰起鼻孔道:“你说什么?”
“我说街巷中无故走车马,按律当笞。”
“那你想怎样?”那人一面说,一面朝筠之靠近,筠之深觉此人不可理喻,转身离去,谁知那人穷追不舍,正要理论,却有一支手臂伸来,是邵项元拦在二人中间,嗔目而视。那男人打量他一身文士装扮,指着鼻子道:“读书人,少管闲事!”
因有不少路人停下来瞧热闹,筠之心道此处人多眼杂,为这小小狂徒暴露身份,也太不值。抱住项元手臂道:“哥哥别和他一般见识。”
邵项元也就冷笑一声,伸掌拍开那人手指,潜用暗力,向内一折,使他四根指骨齐齐断了一截。
那人暗里吃痛,面上不肯露出来,饶嘴硬道:“给你个面子。”这才灰溜溜地牵马离开。
项元蹲下身,轻轻一按筠之鞋面,“疼么?”
“不疼。”筠之面上笑着,但脚趾头不禁疼得一缩,项元皱眉道:“胡说。”又道:“筠筠的刀呢?这时最该亮出来,倒揣得那样深。”
筠之摇头道:“可是我不会用刀。”其实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和这样的人计较?
项元摸到她右脚脚背已然肿得高出几分,越想越气,起身道:“筠筠不许我当众用武,那么私下总可以吧?”说着大步朝那恶徒而去,等他路过暗巷时,伸脚重重一踢。
那人一个踉跄,哐的一声跌在暗巷里,回头见是项元,怒从心来,抽刀向他胸口袭去,项元左手拿敌刀刃,右手暴起,捏住敌腮,向外急拉,对方下颚关节应手而脱,吃痛哀嚎,倒地不起。
邵项元揪起他衣领转了半圈,指着筠之道:“给我娘子磕头。”筠之慌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你认个错,承诺以后再不走马于市就是。”那人被项元揪着,歪着脑袋连连言歉,项元又对筠之道:“你踩回去。”
筠之瞪大眼睛道:“啊?”
项元重复道:“踩回去。”
筠之犹豫:“不然,不然还是算了罢。”
项元便出脚狠狠一碾,将那人的靴履也踩烂了,见是一双乌皮六合靴,冷笑道:“你在衙门当差?知法犯法,好出息的小子。”项元扯下他腰间令牌,见上头明晃晃刻着“河东道潞州仓监史”。心道如今饿殍遍地,这脓包虽只是流外七等,却在皇仓当差,难怪当街横行。
项元俯身,拍了拍那监史面颊,“走罢,送你去见你们监丞。”
那人当即哭丧着脸,这时节,不知多少人给监丞送礼谋职,有了纵马的由头,监丞必将自己踢走。忙求饶道:“哎哟,哎哟,少府,府君,这使不得,使不得!这样,我认府君作干大爷,往后拨粮一定好好孝敬,好好孝敬!”
邵项元摇头笑道:“你也配作我儿子?”
筠之对项元附耳几句,项元点头,对那监史道:“我娘子有几句话问你,你仔细回答,兴许我认你作孙子。”
筠之问道:“这马儿是哪里来的?”
那人朝东拱手,答道:“是崔刺史体谅监丞一年到头辛苦,赏了钱,监丞又体谅咱们兄弟辛苦,白送的。”
那监丞若是这等好人,还养得出他这样当街纵马的手下?邵项元冷笑道:“你倒孝顺。”
筠之又道:“你们春夏半年的年赏是什么?”
那人摇头道:“这马便是了。”
筠之见这马胜于寻常草马,大约五六两一匹。潞州仓是国之大仓,监史少说也要配备百余名,每十人配两匹马,这样二十匹马,少说要一百两,算这监丞大方些,贪十分钱愿意赏出一分,那么大约从刺史府拿了一千两好处。见微知著,皇仓如此,那么少府监等朝廷部构驻潞州的衙门更要打点。真难为那刺史崔挹,宵衣旰食贪出这好些钱财。
筠之低声与项元说了,项元道:“那么叫这傻子晚上带我进衙门,拿出账本,便是崔挹罪证。”
筠之点头,又摇头:“有账本再好不过,但是……连酒楼做大了都有两本账,皇仓大约也有。真账未必在衙门,凭他的身份,也未必清楚在哪儿。”
邵项元便问那人道:“你们新年、春社、接下来的端午,官宴在哪一处办?”
“都、都在脉月楼。”
“潞州最大的是金凤楼,你们却在脉月楼摆官宴?”
项元手上用力了几分,那人连声哎哟道:“真在脉月楼!真在脉月楼!是刺史二娘子的姐夫所开,刺史最疼二娘子啦!”
筠之觉得这崔挹可恶极了,伟光正地在朝廷做官,贪枉洗钱的事却交给妻妾的家人去做,自己不落脏污,还得一个顾家的好名声,叫外人以为他多心疼妻妾呢。
项元松了手,将那令牌掷在地上,笑道:“赏你罢,快滚。”
对方尚还不敢相信,捡起令牌,连连拜道:“多谢大爷!多谢大娘!”
邵项元听见“大爷大娘”不禁一笑,心下好奇道:不知将来我和筠筠的孩子是怎么模样?望向筠之,但见她才刚出了汗,两丝鬓发弯弯地粘在脸颊上,越发勾出一张粉馥的鹅蛋脸。不禁低头狠嘬一口。
筠之登时红了脸,擦着面颊嗔道:“全是汗——你,你怎么——”
“是有点咸,”项元揽着她笑道,“走罢,换身行头,去脉月楼。”
二人走进毛毡铺子,邵项元换上一身玄色薄毡左衽衣,解冠而辫发,贴上两把须髯,更衬得浓眉高鼻,体健如虎,须发鬟鬃间颇有大漠风霜之色,俨然一个魁梧的突厥少年。
筠之忽然想见春日的代州草原,在斜阳中,晨光淡金,远山在云海中明灭不定,只是手心大小的沙丘。风过时绿茵如浪,渺茫的草洋里只有邵项元的背影。
该怎么说?喜欢他脑后发脚那一小块地方。
“夫君天生就该在马背上。”筠之声极细微,邵项元却听见了,将短刀插在腰间,回头道:“是么?”筠之笑了,轻轻点头。
脉月楼也是州府里有名的销金窟之一,消息四通八达。二人转过街巷,远远就听见小厮在楼前鸣金揽客之声,健壮柔媚的男女乐伎绕着火焰作胡旋舞,宝玲飞旋,鼓点欢快,游冶之人络绎不绝。
二人直转楼下赌厅,四下里烟雾缭绕,牌声震天,买大买小的叫骂此起彼伏。宾客形形色色,蓝眼睛的波斯人,黑皮肤的昆仑奴,如邵项元这般的突厥装扮更是数不胜数,灾年只是穷人的灾年罢了。
项元瞧出门道,又带着她往里间去。里间雅致许多,织金屏风,锦绣悬绦,酒雾和烟色在暖灯下轻腾,像揉散的碎金吹在空气里,昏昏醺人。
这里拢共不过三十人,三五成群各自静静地玩,还有几个是僧人打扮,筠之怪道:“他们怎么穿着僧袍?”
项元笑道:“人家是僧人,怎么不穿僧袍?”
“僧人可以赌钱么?”
“这里不是非要玩钱。筠筠想想,叔孙建是怎么取彭城的。”
筠之想了想,神䴥元年,北魏拿不准宋军出击是虚张声势还是真刀真枪,叔孙建便派遣几名僧人往彭城去,名为讲经,实则刺探情报。了解到数万宋军已tຊ驻扎在泗口,叔孙建当即增兵,在宋军完成部署前主动出击,一举溃之。
所以这些僧人是掮消息的。筠之会意,点头一笑。
项元换了筹码,交给筠之:“筠筠在这里下注。”
筠之望了望赌桌,有些为难道:“我不懂这个。”
项元拉着她的手道:“随便玩就是。”
“那家底都要赔光啦,”筠之着急道,“夫君来,是为了偷——拿账本,我还是回顿舍罢,否则你还要抽手照顾我。”
几卷账册于他而言信手拈来,但他最爱看她发窘,此刻怎会轻易放回?项元挑眉笑道:“四处都是醉鬼,一推就倒,筠筠倒不用照顾。再则夫妇行事少些嫌疑,难道筠筠不愿照应我么?”
这一着极为有效,筠之当即接过筹码,在牌桌边坐定,邵项元俯身替她码牌,她道谢,迷迷糊糊打完几圈,逐渐摸索出斗叶的方法在于算牌和唬人。她不会唬人,算牌倒很擅长,慢慢地上了手。
项元在一旁看着,见她的牌不错,摸着下巴笑,果然她顺手推出去,下一圈叫庄。
再打了两圈,同桌的几人怨声载道,筠之讪讪的,觉得自己太不相让,预备输回去一些。
项元附耳道:“不必对他们客气。”温热的乾和葡萄香气扑在筠之脸上,她正赢得开心,满脸虔诚地对他笑,“我知道了。等夫君叫我输,我再输。”邵项元却没再听了,虚虚搂着她的背,侧过身去,和几个僧侣说话。
筠之仍瞧着牌桌,但两只耳朵分了神,认真留意邵项元和那僧侣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听见些朔州边防、水灾情形。
邵项元转过身来,附耳笑道:“我去拿东西,筠筠就在此处——替我们家多赢点儿。”
邵项元摸去后院,翻墙而入,先伏在墙角边察看院内动静,见四下无人,才往深处去。
曲曲折折地走了一会儿,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侍卫谈笑而来,其中一人道:“大白日的看书房,哪有在前面看人打牌舒适?还不时有醉鬼给赏钱。”另一人笑道:“少说两句罢,这晦气的差事也不是咱们当,咱们只是去送饭,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人笑道:“说的也是。其实朝廷来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叫人看着书房,真不知掌柜是为了什么。难道朝廷的官竟是傻子,不缴财宝,反而缴那些破书?”另一人道:“掌柜自然有掌柜的道理,这不关你我的事。”
项元决定去那书房。跟着二人走了一会儿,望见前面屋子有十几名侍卫把守,先闪身至一旁,预备天黑后再行事。于是躺靠在树上,听侍卫们咭咭聒聒地说了许多闲话,先是掌柜娘子是母老虎,掌柜怕得不得了,渐渐又说起掌柜的小姨子,掌柜的连襟,刺史新娶的十四娘子竟是娘比儿子更小。
终于等到天黑换班,项元捡起一颗石子,双指一弹,打灭油灯,纵身挤进门去,忽然身后一凉,好似有人看见。回头察看,但见院中树随风响,并无其他行迹,众侍卫只以为是风吹灭了灯,照旧说笑咒骂。
进到屋内,当中是几大座书架,全是精装卷,规规整整摞成数排,还有许多金石拓片的龙鳞册,这贪官一家子倒会附庸风雅。
借着月光,项元继续翻找,终于摸到一口上锁的大箱匣,是天干地支的机关锁。
他熟于此道,在黑暗中轻轻摸索,只听咔嗒一声,箱盖松了。项元推手开盖,正欲取卷,忽而冷风擦过,“咻”的一声,箱内射出一只暗箭。项元侧身躲过,然而那箭矢射中架上一只瓷瓶,摇摇欲坠。
项元心呼不妙,忙抢身去接,却迟了一步,瓷瓶坠地,碎片四溅,声极刺耳。
“里头有人!”门外护卫大声惊喝,一时间铜锣乱敲,镫镫锵锵,各护卫慌忙抄起斧钺刀剑,直朝堂内杀去。
邵项元捡起那箭,箭头竟是军器监所制的大武军样式,心下疑虑百生。然而外头追兵将至,只好先将箱内一应账卷兜在身上,煽火摺扔到书册上,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外头护卫大惊,更是喧嚷沸腾,锣声镗镗道:“救火啦!救火啦!”
邵项元纵身一跃,翻窗而出,忽而想起什么,暗骂一声,又翻身回来,正与追兵打了个照面。
数目相对,侍卫先是一怔,乱箭朝项元射去,项元躲过,身随意转,轻捷跃至书架前,卷了三两本龙鳞册。侍卫大怒道:“胡贼!还不就范!此等地方岂容撒野!”项元回头一笑,以突厥语道:“我便撒得。”身影一闪,已跃至窗外。
然而院中已燃起数百火把,灯火通明,藏无可藏,侍卫呼喊道:“是那胡贼!追!追!”
邵项元蹬了一脚大树,转身冲进脉月楼内,这楼是回字型,弯弯绕绕,他在其中左突右转,惊险奔逃,侍卫首领捉他不着,恼羞成怒地指挥着各人拦截。
往来的宾客男女尚不知情,或楞在原地,或四散而逃;也有醉鬼赌鬼见惯了这等场面,拍着手笑嘻嘻地瞧热闹。
筠之听见骚动,抬头望去,只见邵项元穿梭在回廊之间,身后追着一列气喘吁吁的护卫,惊得心中怦怦直跳,忙低下脑袋,定了定神,将自己赢得的筹码分出一半,送与桌上众人,佯作镇定道:“今日便到这儿罢,祝诸君金手来财。”转身混入瞧热闹的人群,共往脉月楼大门外去。
此时各处都是追兵,邵项元眼见走不出大门,踩在酒坛酒桌、小厮肩膀上借力,纵身跳跃,一层、两层……直奔楼顶天窗,飞身而出。
筠之走到门外,人群忽然一阵惊呼,那突厥贼已从顶楼踩瓦而下,侍卫从大门内侧呼啸而出,仍大喊着“捉贼!捉贼!”远处街角亦蹄声蹬蹬,有官兵纵马而来。
筠之随人群侧身避让,心中吓得没了主意,两手满是冷汗。若此时别人抓着自己,也就揪住项元的小辫子,那么不该给项元添乱,先回顿舍最好,然而项元被抓走了呢?没人相信他是大武军都尉怎么办?自己身上有婉儿给的司宫令牌,要解释也有力些。
犹豫之间,突厥贼已沿灯架、酒坛一路踩来,围观者慌忙躲避,撞倒无数,一时间鸡飞狗跳。
邵项元俯身抱起筠之,嘿嘿一笑,短刀抄在她颈间,以突厥语对官兵侍卫道:“别追了,否则我要这小娘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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