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酌酒与裴迪》
筠之着急道:“不,项元才不——”
邵项元道:“你先听我说完。我这都尉只做了两年,此前阿礼和我只是寻常校尉,上面要我们杀谁,我们就杀谁。筠筠说崇文馆的郎君轻狂,但他们至多纨绔荒唐,可我是挂着人命的。沾过血的手,不介意再背几口黑心锅——升得快就不介意。
“你连潞州的田地收成都算得明白,自然更算得明白,宫里银子流水花,光靠国库哪里够?每年还要修堤坝、赈洪灾。”
国库当然是不够的。筠之顿时了然,陛下连卖马粪都怕丢了面子,开赌场的勾当又怎会摆在明面上?金通宝,白手套,总得有人黑了心肝替天家干事。
她想起此前自己大言不惭,还教他随方就圆的御下方法,简直小儿论政。
“刚者折,柔者卷。筠筠当时说得并没错。”项元往水面投着鱼食,只听温吞几声,鲤鱼都聚了过来。
比来多有奸佞卖官鬻爵,可他们做的污糟事,陛下心里明镜高悬。殊不知只有奸臣背着骂名将脏活累活做了,每年上元夜市、春闱放榜,皇家才能在朱雀门上一派清明地站着。
新旧之争延续二十年,朝臣一心揣摩风往哪边吹,全无忧国忧民之志,难道陛下一无所知?只是治国如治棋,他甘愿叫两党博弈厮杀,保朝局平衡、保自己权威。
她望着争食的鲤群,叹道:“国有贤士而不用,非士之过,有国者之耻。所以娘娘宁可得罪朝野上下,也要改革科举,广纳天下贤士。”
“不。谁当政都一样。况且皇后姓武,哪怕持心忠耿,可一旦越过陛下做事,就是僭越,是谋反。”项元起身,将手中的鱼食悉数洒向另一边,转身向挑担的商贩买了几十只荷灯。
他从前也不信行善积德,可人一旦有了软肋,拜尽满天神佛也嫌不足。
“筠筠也点些么?”他蹲身点蜡烛,一盏又一盏荷灯在他手中亮起,曳着浅红色微光,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像漫天明灭的星辰。“我不想筠筠和上官婉儿来往,也是因此。”
筠之亦低身,将他点好的荷灯逐盏放进水里。灯腹温热,可手指划过水面时滑腻沁凉,一如静谧的夜。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
“项元的话,我明白。但朝局要平衡,外戚的角力必不可少,况且娘娘是女人,所以我格外喜欢她——至少女人更在乎其他女人的死活。再者,长孙无忌也是外戚,可他从不曾作乱。”
“所以长孙无忌死了。”他直截了当。
筠之道:“我替婉儿看账没有其他想法,只想让赈灾的钱粮真正送到灾民手里,让他们不必卖田求生。潞州土地肥沃,又气候温暖,丰年时,一亩地每季能产近半石粮食,歉年时则是四分之一石。取若按每户五十亩耕地算,再取亩产均值,每户每年能产七十五石粮食。然而,若贱卖土地,眼下的饥馑虽能过去,可到了明年,后年,田地不在自己手上,如今年产七十五石粮食的富户,那时交完租庸调,连温饱都成问题。只要弄清这几笔赈灾的账,只要银钱松动,便能以低息、甚至无息借给灾民,熬过这个关口。”
“这些事自有朝臣去做。我还是主张你少和她在这些事上来往。做朋友的法子很多。”
“那不一样。”筠之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帮她不是为尽朋友之谊——也有一点儿,但更要紧的,是我喜欢厘清一件事。”
默然片刻,项元道:“宋璟,筠筠还记得么?”
“记得。”筠之点一点头。邵项元在京城的熟人多半是放鹰逐犬、诗酒风流的世家子,这宋璟却是个堂堂的真儒冠,去年举了进士,五车腹笥,踏实少言。项元又道:“宋璟母亲病重,他忠孝两难,不好去潞州赴任。我们一行人商议,薛老将军调兵遣将还要些时候,现今阿礼已至长安,便由我扮作宋璟、协礼扮作我,到潞州明察暗访,将灾情大事做定,再回军里。”
又要分别了。见面还不到三个月而已。
筠之捋了捋头发,尽量不流露失落——心里有个声音叫他别走,但童年的经历告诉她,拉着耶娘衣角说别走的结果,是皱起的眉毛和不耐烦的“啧”声,从而使她更感凄凉。
天色墨蓝如汁,微风拂过,筠之垂着眼睛,荷灯烛光投在脸颊上,双睫的阴影被拉得纤密而柔软。“那很好。如此一来,潞州官员防不胜防。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是‘你们’,是‘我们’。既然筠筠感兴趣,三日后,我们一起去。”他顿了顿,见她睫毛微微颤抖着,轻笑道:“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她愣了愣,低下头笑了。她和他一起去,他们一起去,真好,快乐像茶汤里的鱼目泡儿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邵项元别过头,吻了吻她的头发,“走罢。”
筠之仰头道:“去哪儿?”
邵项元道:“方才在赌坊露了面,今夜自然要应酬。”
按往常,筠之并不乐意和邵项元赴宴,但今日却很高兴,想叫更多人知道他们要一道去潞州了,哪怕是些油头滑脑的人也没关系。
协礼坐在席间饮酒,见他们两个一道进来,微微怔神,心口有一圈愉快的震颤。她比上次见面时更美了,画黛弯长,杏目烟润,脸上挂着极快乐的笑容。
很热闹地劝酒、推却、划拳,姜嗣宗发表一通关于潞州灾情的看法,众人纷纷叫好,但筠之才刚和项元算过土地的账,自然觉得可笑。
项元晃了晃手里的金蕉叶,下颌微扬,转顾她道:“筠筠回去罢,家里等我。”
筠之的确不想再待下去,附耳笑道:“我在露台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露台的晚风很凉爽,先前吹《折柳》的书生还在原来那里悠悠地吹着,轻快的乐曲从筠之身边汤汤流过,她有时动一动手指,虚空拨弦,与之唱和。
协礼借口离席,跟来露台上,听见她很轻很轻地哼着调儿,像草原上天铃鸟的啾声。
“典记。”他递给她热的解酒茶。
天铃鸟飞走了,筠之接过,暂时没有喝,仰头解释道:“我不冷——还有一些热,凉一会儿再喝。”她眼睛很亮,两颊红扑扑的,说的是真话。
她向外伏在栏杆上,协礼向内背抵着栏杆,今夜没有月色,但夜市的灯火莹亮,她垂着头,后面露出一段白腻的后颈,烛光下肌映流霞。
“典记不喜欢阿元的朋友?”他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筠之摇头,“我不了解他们,谈不上不喜欢。也许他们私下也是很好的人,但酒桌上人人都要扮成牛头马面,双眼红光,喝酒划拳说大话,我不大喜欢这样。”
协礼微笑道:“千百年了,从来如此。”
筠之道:“从来如此,但从来都是错的。所以项元厉害,斡旋其中又能脱身。”又道:“协礼也是。”
协礼觉得这后半句出于为人的礼貌,淡淡笑道:“也许根本上我们是轻蔑的,瞧不起别人,所以对愚蠢的狂妄tຊ的人更习惯。典记更相信人是美好的,见到丑恶的一面,自然难受。”筠之微笑道:“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协礼大约是损卦。”
“人也有卦象可言么?”
筠之点头道:“当然。你的左手有几个螺?”
“什么是螺?”
“指纹,圆圆的没有开口就是螺,否则叫簸箕。”筠之笑了,他和邵项元都不知道什么是螺。之前她握着项元的手一个一个数,告诉他:“你是鼎卦。”鼎卦若是卜事,火木相叠,燃木煮食,是除旧布新之义。若是占人,巽而耳目聪明,君子以正位凝命,意思是此人稳重通透,能举事、能领人,但心里有坏主意,要警醒自己慎独。
邵项元不信这些,只笑道:“那筠筠自己是什么卦?”筠之微微一笑,说是恒卦,没有告诉他卦义。很后来,他从萧嫂嫂那儿知道,主恒卦者貌清丽、性温和,善忍耐、善文辞,但情感上受他人支配。自那后他真有些信易经。
协礼放下左手,“食指和中指是螺。”
“竟真是损卦。仕途坦荡,迎难而上,先苦后甜,是很好的卦象。”筠之顿了顿,想起损卦的第三爻爻辞——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容易在感情里自觉卑微,陷入多角漩涡里。她觉得不吉利,便没有接着说。
协礼低头一笑,既然这样好,怎么叫“损”卦?损卦占事的卦辞是“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曷之用,二簋可用享。”提醒人诚心诚意才不会犯错。
此时凑在她跟前,全副精神听她说话,原本对她、对阿元、对自己都不是什么诚信的事。酒楼里面灯火通明,小厮和侍女来来往往,他忽然觉得很不自在,仿佛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着,其实不过是爱恋的心虚作用。
筠之看他面露惘然,猜想他也许知道损卦的卦辞,转而道:“这佩囊很好看,阿元也有一只。干娘的手艺真好。”
因里面放着那支箭簇,协礼不自觉将佩囊侧过去一些,对她道:“我外祖父是扬州司马,每年给宫里选云锦,母亲自小耳濡目染,所以针线好。”
筠之讶然,转过身来对着他道:“扬州?那可离代州太远了。”
协礼点头,“是啊,我也没去过扬州。显庆年间,长孙无忌被贬作扬州都督,外祖家与他多有往来,后来长孙无忌被诬陷谋反,外祖父受牵连。那时阿耶刚举进士,仓促和阿娘成亲,后又托了关系,辗转回阿耶老家代州做官,认识了阿元父母——他们很照顾我耶娘。后来谋反案牵连甚广,阿耶还是下狱,在狱中不堪折辱自裁了。彼时阿娘已经有身孕。”他垂眸笑笑,“若没有我,她也许会过得更好。”
难怪他爱看书却没有做文官,大约是受他父亲的影响。
筠之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的。如果没有你,干娘才不好呢。我,我没有驳你的意思,但国朝十年才出五六十个进士,你耶耶锦绣前程,要尚七家女儿也使得——”言此,筠之想起自己也是七家女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但他还是和干娘成亲。只有真心相爱才会如此。若我是干娘,有了你只会很感动、很高兴,人一辈子要真正去爱、为人所爱很难得,但她都体会过了,还有一个因爱而生的孩子。”
“谢谢。”协礼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惨淡,怕她听完这些事怜悯自己。他认为女人对男人的爱总是带崇拜性的,像他母亲提起他父亲那样,女人不会爱上她觉得可怜的男人。
但无论她是否怜悯自己,自己和她都毫无可能——协礼曾无数次演算过这感情的合理性,演算过她是否有一丁点儿喜欢自己。答案都是零。苦涩在胸口蔓延。
筠之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为全盘托出家里的琐事而觉得郁恼,又或因为交浅言深感到懊悔,便道:“方才的话,我不会告诉别人。”又笑道:“我娭娭——外祖母也不是长安人,是襄阳人。外祖父也算半个襄阳人,河东柳氏东迁的那一脉。”
协礼微笑道:“难怪你和县主从小相熟,原是外祖的关系。”那醒酒茶已经放凉了,筠之低头喝完,将杯盏递给他,微笑道:“多谢你的茶。你该回席了。”
席散后,协礼对项元道:“这几日,我住阿元家里罢?我那边长久地没住人了,打扫太麻烦。不日又要去潞州。”项元抬了抬眉,“这是自然。还要特意说么?”协礼垂眉笑道:“你如今成亲了,我怕不便。”
回府的路上,筠之一直对邵项元絮絮说着话,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心头无比甜蜜的话。协礼一路闭着眼装醉,但一字一句在心头烙得清晰无比,晚风从窗沿里漏进来,将他吹得很清醒。
一到家,又有听说元、礼不日离京的友人上门,叫嚷着要玩牌,连薛谦也到了。筠之困得两眼扑朔迷离,项元揉了揉她头发,微笑道:“娘子去睡罢。”他催她去睡,可牵着的手却忘了松开,筠之迷迷糊糊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他的手拉回来,两人都哧哧地傻笑。他同僚也哄笑。
牌桌上推来倒去,款酌慢饮,邵项元算着牌,频频自己罚酒,玩了一个时辰便借口称醉,要回房休息。
总是想她,想抱着她。
卧房里只亮着一盏朦胧的纱灯,薰笼上芙蓉润香,薰风细细,都吹进垂落的床幔里。筠之睡得正熟,杏口微张、纤睫扑闪,乖巧的睡颜很是酣甜。
他低头轻啄她一下,又啄一下,双唇软软绵绵的,爱不释口,于是陶醉地深吻起来。
这样深吻愈叫他心火中烧,他按捺不住,伸出手指朝筠之腿根探去,行到水穷处,更欲罢不能,变本加厉地来回拨弄,濡湿的两指更加润滑,轻轻撞进里面探索起来。
“筠筠。”项元哑着嗓子命令,“我想从后面。”
她咬着嘴唇点头,乖巧地转身趴下,将脸深深埋进鸳鸯对枕里。
他对这顺从的表现非常满意,奖励地吻着她后颈,低声道:“把脸转过来。”
她侧过脸,他捏住她的下巴,急促地吮吻她的唇舌,手上握着她胸前软软的两团搓圆揉扁,惩罚地问道:“筠筠猜,这下是深还是浅?”
她说不出话,只迷迷糊糊闷哼着。
“是谁教筠筠不理我的?”项元衔着她的耳垂,又狠狠顶弄两下警告她。
筠之已经浑身发软,一颤一颤地含糊答道:“浅……浅的。”羞耻感随话语发狂地燃烧。
“唔,”他反抓住筠之的双手,附耳道:“筠筠猜错了,是深的。”他滚烫地冲刺起来,沉闷地低哼,热流交泄在外面。
后来又做了一次,结束时已近五更,邵项元再睡不着了,百无聊赖地看窗下玉漏一滴一滴地落水,窗外很安静,檐下燕已归巢,庭院里竹影幽微,白洋洋的月亮悬在天上,光雾温柔。
筠之事后总是很困。项元低头轻吻她的睫毛,眉心,脸颊,一路向下,在嘴唇贴合时深吻起来。
筠之睁开双眼,微嗔道:“你又要干嘛?”
他为筠之惺忪绵软的表情兴奋不已,低声道:“难道筠筠不舒服么?”
筠之双颊骤红,捂着耳朵轻骂道:“无耻。”
他弯了弯嘴角,嗓音温朗,“过几日去潞州,多数时候要待在乡县里,筠筠日用的什物要带齐些。”
“很不用,”筠之闭着眼睛,哼了一声,“去那儿,你是县令,我是县令娘子,太铺张了不像样。倒该装扮朴素些。”
“不要紧。你怎样都好看。”邵项元一语未毕,筠之又睡着了,小兔软绵绵的鼻尖微微耸动着。他吹灭绛纱灯,从背后抱着她,一同进入金色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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