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了,”她像抛出一个皮球一样抛出公鸡,招呼道,“公鸡起飞咯——”
公鸡拼命地扑腾着翅膀,脚踩着空气胡乱蹬了几下,叫声更加短促和尖锐。
它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开始往下坠,与此同时挣扎没有停止,不停扇动的翅膀和扑棱的爪子在它落地的过程中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以致最后它像是摔了一跤似的跌落在地面,然后迅速起身小跑着拐进一条羊肠小道,消失在了谢杏芳的视野中。
“鸡跑了,跑了!”
小跛子边跳边叫,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谢杏芳却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呢?它没有真正飞起来,也没有摔死,靠着撇脚的或者是已经退化的飞行技能活了下来,还逃离了这座城镇唯一一处建在楼顶的鸡舍。
公鸡自然是没有找回来的,仅剩的踪迹只有几片沾染了泥土的羽毛,她告诉奶奶鸡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奶奶嘟囔着说要再把墙加盖高些就不再追究。
那是谢杏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侥幸”,公鸡侥幸逃脱,而她巧妙地粉饰太平。自从意识到这一才能,她就再也无法以平凡的人类自居了。
十五岁,谢杏芳读初三,夏天正是中考的季节。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从来没有担心过考试,不过最近倒是有些发愁了,正纠结于自己到底应该去读中专还是考一个高中。奶奶和周围的邻居都说去中专可以分配工作,考上中专在他们口中就相当于找到铁饭碗。
可是她的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却找到她说:“谢杏芳,你成绩这么好,一定要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才是长久之计。”
班主任只比谢杏芳大六岁,高中毕业后家里条件不好就没再继续念书,来到了这所初中成为语文老师,但是他一直对考大学有种执念,便动用了所有口舌想要劝服谢杏芳去附近最好的高中读书。
直到考试结束谢杏芳都没有想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选择,而考试成绩也没有为她提供选择的余地。
她的语文分数低到不可思议,但她语文向来不差,也是最不容易因为发挥失常而考砸的科目。
班主任找上门来,带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去查分,却吃了闭门羹,说是以前没有这个先例,一旦开了口子就难以收场。班主任好说歹说都不行,最后他赌上工作和前途,表示查了分之后要是统计错误就把谢杏芳的分改回来,他一个字都不会向外面透露,要是统计对了他就接受处罚,从此不再当老师。
这话听得谢杏芳一个激灵,她抬眼看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头一回觉得他平淡的五官焕发出了光彩 。
查询最终有了结果,谢杏芳的作文分数没有被纳入总分,的确是统分人的失误。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勇于为学生争取查分机会并且挽回了一个好学生前途的事迹被载入那座小城的教育史册里,也从此开放了“查分阅卷”的通道。
他是个改写历史的男人,谢杏芳如此定义。
她决定听从他的建议:“戚老师,我想好了,我要去读高中。”
上高中之前谢杏芳去改了个名字。她没有咨询戚老师的意见,自己冥思苦想一整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做了登记。
昭然——这是她熬了一夜后得出的成果。
昭然若揭,形容真相全部暴露,一切都明明白白。
这个词的意思也是在戚老师的语文课上弄懂的,他说这是个贬义词。即使是个贬义词,她也有种盲目的自信,自信恶意都是针对别人的,她要把对这个世界的不屑随时佩戴在身上,让自己从名字开始重新武装。
戚老师得知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很好听。
那时候的戚老师就是现在的老戚,最终他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成为了一个大腹便便毫无斗志的男人。
他改写历史的能力也被时间反噬,一并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无法复返。他也不会再花时间精力为学生争取权益,前半生想要考大学的夙愿已经通过谢昭然实现,余生多活一天算一天。
谢昭顺利考上了大学后选择了师范专业,一帆风顺地毕业,毫无悬念地回到这座城市成为了一名教师。
工作稳定后她就和戚老师结婚了,这个男人是注定要和她在一起的,他们都天赋异禀,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彼时的她满脑子都是两个有天赋的人强强联手在这个苦海一般的世界里浮沉的憧憬,除了天赋,她根本看不到戚老师身上其他和生活有关的蛛丝马迹。
直到有一天家里开始有了煎熬中药的味道,戚老师说他的脾胃不好得调理一下,她问你去医院检查了吗,严重吗,他答医生说没什么事但他就是觉得最近消化不好所以请其他医生朋友开了几副中药。
他开始惜命了,这是谢昭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衰老。
从此家里就一直弥漫着中药的味道,很苦。明明是药,按理说是治疗和调养身体的,谢昭然却觉得它正在一天一天抽丝剥茧般地蚕食着戚老师的生命,他的身体大概是在药罐里被泡得瘫软了,整天除了例行公事的吃睡工作和看报,再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其他事。
衰老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谢昭然就此放弃了他,称呼也从“戚老师”过渡到了“老戚”。
学校里的生活一成不变,备课上课考试评讲试卷,偶尔调解学生纠纷或者倾听学生的心事——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解决的每一件事情本质上都一样,全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想找到另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再一同跳脱出生活的条条框框兴风作浪。
小跛子来学校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批阅最后一张试卷。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愁云惨淡地看着谢昭然——这是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以前他只拥有孩童般的情绪:生气、高兴、伤心、着急,再复杂一点的就没有了,像“忧愁”这种稍微抒情一点的感情,他并不太会运用。
偶尔,谢昭然回奶奶家经过隔壁楼时会看见小跛子端坐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本幼儿读物或者一把红枣,看到附近的小孩聚过来就伸手把红枣递过去。但那些小孩并不领情,他们嬉笑着用类似于“弱智”、“傻子”这样的字眼定义他,胆子大一点儿的就冲上去抽出他的书撕得粉碎,再伙同其他人一起大笑着跑开。
谢昭然从未上前制止过这些闹剧,她其实有些怕小跛子。小时候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愿意跟小跛子玩,事实上她也没怎么用心经营过这段友情,更多的只是把他当作自己生活中一个听话的观众。
她猜测,小跛子对这些小孩子这么好,一次又一次想要用红枣换取他们的善意,是不是因为他也在渴望寻找到一个同类?是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他的伙伴只有少年时期的谢昭然,所以才把目标锁定在孩子们身上?
但她忘了告诉他,善意不是靠年龄划分的,善意在每一个年龄段都是“幸运”的代名词。
所以当小跛子以这种微妙的表情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瞬间就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或者说,将要发生了。
她带着小跛子穿过走廊一层接一层地往上走,因为小跛子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最高的地方”。这所学校最高的地方是第一教学楼——即他们所在的这栋楼。
沉默和风贯穿了他们前往最高点的路途,谢昭然想要开口问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自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她去念了高中后,就很少和tຊ他有来往了。但是她想到那些四散的红枣和破碎的纸张,就觉得问题比答案还要沉重,索性就不说话了。
“谢杏芳。”他叫她,声音穿过疾风有些失真。
“我现在叫谢昭然。”她纠正。
他没有和她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她叫什么根本不重要,反正他只记得以前有个人在他面前做了一个实验,别人都叫她谢杏芳。
谢杏芳和谢昭然,本来就是一个人。
“鸡真的会飞吗?”他转过头看她,眼神又恢复到了有些天真的迷茫。
谢昭然拿出成年人的目光上下审视着这个人,所以他来只是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突然意识到小时候那场实验对他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受到感召的绝不止她一人。
“会。”她说。
确实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又一次受到天赋的驱使,要做一把命运的推手。
那种惆怅的表情又出现在了小跛子的脸上。
“可是他们不信我。”他的语气一下子又变得凶狠,“是他们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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