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忍着开始僵硬发酸的肌肉,纠结地听他演戏,恐慌都捎带缓解了不少。
戴珺除了进来时的关切,并未再发一言,倒是皇帝跟这位救驾有功的长老有不少可说。
居斯彦那番柔弱而自强的表现显然很对皇帝胃口,老头儿被哄得都快要给居斯彦封妃了。
末了皇帝才想起来,问戴珺可有什么要关切长老的。
他这话头一起,居斯彦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几声,是个虚弱得不能再待客的模样。那小柜子也不知道透不透风,再说下去,他担心顾衍誉在里面憋死。
顾衍誉情况确实不大好,方才只是酸痛的脖子眼下有点麻了,但更恐怖的是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熏炉!
她刚切掉的半只黑金鸟还掉在地上,熏炉上留了半只残鸟,一旦被发现该怎么解释?
在戴珺未开言的时间里,顾衍誉把最坏的可能盘了个遍。
心中暗自祈祷这二位能早早离去,否则她真怕漏馅儿。她既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无法说明那只被横切的黑金鸟是怎么回事。
顾衍誉不留神倒抽了一口气,随后立即绷紧浑身肌肉,强行压制住纷乱心绪,小心翼翼将那口气慢慢吐了出去。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紧接着戴珺开口:“长老大人重伤初愈,应当好好休息。臣不便叨扰更多。”
这句话一出,顾衍誉闭了闭眼,如蒙大赦。
皇帝只再说了几句,无非是来日封赏之类的话,而后两人和随从一同离开。
出居斯彦的住所,没走多远,皇帝示意其他人停步,召戴珺上前同他说话。
他知道戴珺对长老有疑惑,今日正是为此走这一遭,但不知为何戴珺见了居斯彦,最后却什么都没有问。
戴珺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宁定中带些许淡漠,皇帝喜欢他这副模样,虽不比戴文嵩那般一眼可见的拳拳忠君之心,但他这副任何人都拉拢不得,也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神态,实在叫人放心。
戴珺道:“回陛下,是因为不忍。”
“不忍?”
戴珺:“臣奉命彻查此案,自当尽心尽力,不容任何错漏。长老何以巧合地挡下一箭,理当有一问。不过,臣的父亲曾说臣这是多心了。”
聂弘盛眉目微微舒展,因戴文嵩的说法。
猎场之事是他亲眼所见,跟雅克苏的修好也符合眼下庆国的利益,聂弘盛不愿怀疑更多。也希望从他人口中再得到一次映证。
只是冷静下来细想,此事发生确实太过巧合,猎场范围那么大,为什么偏偏就居斯彦在附近呢?
不过那一点点隐秘的怀疑被戴珺如此郑重说出口,他又觉得不至于,藏于阴暗潮湿处的揣测,拿到阳光下一摊晒,反叫他觉得这是多做了文章。
戴珺接着说了下去:“臣来之前确实有tຊ疑惑,但亲眼见到这位长老,反而惭愧于自己的小人之心。一则,执掌神殿的神使传说有沟通天地之能,在雅克苏人心中的地位比首领更高。若非诚意争取两国和平,他大可不必亲自出使。”
皇帝点点头。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神鬼之事笃信不疑,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因居斯彦这样的身份高看一眼。
戴珺:“二则,圣上亲眼所见,当时情况危急,倘若那位长老在挡箭时有一丝犹疑,只怕……事发时臣不在当场,固有揣测,如今亲见他伤势,知晓箭矢稍偏一寸他便可能殒命当场,疑心已消。臣想,世上有可疑之事,也有不该疑之事。那长老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若此刻要他解释为何冷箭所指之下,他的本能反应是以身护住吾皇,未免令人心寒。”
“正是!你说得不错!”聂弘盛的声音抬高,竟难得听上去还有几分爽朗。
在戴珺方才说那番话的过程中,这位帝王眼中的阴翳也被渐渐驱散。
最后他的笑容简直可说是温和了:“你尽心尽力,朕自然欣慰,但也不必草木皆兵。长老那边就算了,你不用多心,朕对他自有安排,其他的,你且放手去查。”
戴珺微微躬身对他行礼,垂首恭送他远去。
皇帝走时的心情松快不少,根本看不出不久前才处决了禁卫军中几个身居要职之人,仅仅因为圣上心中一点毫无根据的怀疑。
戴珺也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松劲儿,他眸光沉沉望向皇帝离开的背影。
他对自己方才所言——
一个字都不信。
居斯彦在他心中依然可疑,会说那番话,除了要解这位皇帝的心结,希望这场因帝王的恐惧而起的滥杀,能真的到此为止;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那间屋子里,他嗅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
顾衍誉用的香不固定,她很聪明,懂得该在一些小事上将自己融入人群之中,不必太惹眼。熏香选择上也往往随大流,换着来。
但即便是同样的香料,在不同人身上亦有微小差别,戴珺总能嗅出不同。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分辨出属于顾衍誉的味道,自己都说不清。
皇帝离开,阳朔走上前去。
戴珺面沉如水,向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声:“去长老住处,路上别让人看见你。告诉他的客人,今日皇上突然撤换皇城中防卫,无论她用什么方式进来的,只怕不好用原来的办法出去。请她即刻跟你到西北角门来,上我的车回去。”
阳朔满头雾水,但也照办。
到了敲开门,受伤的长老忍着不耐烦对他露出一个得体的虚弱假笑,随着他这番话的进行,居斯彦脸上表情越发僵硬,最后几乎涌现杀意。
而就在那一刻,第二次钻了柜子的顾衍誉不怎么从容地从狭小空间里挤了出来。
阳朔:“……”
虽然公子吩咐之后他就有了些怀疑,但实打实见到这张脸还是叫他很……一言难尽。
顾衍誉扭头给了居斯彦一个可放心的眼神,而后笑眯眯朝面色铁青的阳朔一拱手,笑容不真,多少带了点揶揄:“那就有劳侠士引路了。”
【二】我虽惯来就是这么个脾性,但不至于好赖不分
号称“从不跟人同乘马车”的顾衍誉,此刻正跟戴珺一起坐在他的马车里。
两人是面对面坐着的姿势,她的脸不大自然地往旁边偏上一点,下巴微抬,眼却垂着,似有意不跟他目光接触。
戴珺看在眼里,眸光些许黯淡,他说:“保险起见,车得先去戴府,再避人耳目将你送回。”
顾衍誉微撩眼皮,脖子依旧没动,只眼神往戴珺的方向飘过去一点,说了声“有劳。”
打从她上了马车就一直在等戴珺先说点什么。
他撞见自己私见使臣,却冒欺君的风险为她解围,到底图什么呢?
他心中必定也有许多疑问,若是他开口了,她该如何去说?有这救命之情在,她又怎么好表现得像个没心肝的人那样混过去?
顾衍誉的紧绷还在于,此刻她的怀里还藏了两件不能示人的东西,一把天铁所制的匕首,以及……一块烧焦一半的钱庄令牌。
今日变故来得突然,仓促间居斯彦只来得及把那物证塞到她手中。
她还没有机会把一切问清楚——若他不想把雅克苏地下藏有天铁的秘密告诉聂弘盛,他告诉自己又算什么,他希望她能做到什么?
而那烧焦的令牌不必多说,这背后就是大王子与顾禹柏往来的秘密了。
其上隐约可辨“大通钱庄”几个字,令牌烧焦的地方仿佛还有火焰的余温,灼烧着顾衍誉的心口。
无论哪一个秘密,都太大也太重,却无一人可说。
她的心变成一支窄口瓶子,所接收到的种种已经完全将之灌满,那些本该使得她情绪被反复冲撞的激流,反而没有一点空隙去掀起波澜。
以至于眼下她就这样保持着紧绷的状态,看上去接近静默。
戴珺再次开言:“今日是因皇城中临时撤换防卫,你的人才会通知不及。阳朔发现他们行踪,认出其中一人是你别苑中的护卫,已知会过叫他们先走,你可放心。”
顾衍誉:“……”
好么,他倒是看穿得彻底。
她心中惴惴,闭口不言。
如此把柄在他手里,他是个什么态度呢?
然而戴珺没有接着说点什么,好似只是在等她的反应。
顾衍誉呼吸更轻一些,脖子和下巴都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偏,哪怕是面对面坐着,也没给他一个正脸。
戴珺眼中闪过黯然,他终于开口,说话还是淡淡的:“知道你不喜与人同乘马车,至少过了兴贤巷我才能下去。”
唔?
顾衍誉眨眨眼,懵了一懵。
她对人情世故修习得早,但对少男心事还没什么真切体会,是以这番话缘何而来她不理解,只是品出一点微妙酸意和不对劲。
她试图扭头仔细观摩他神情,脸上先一步浮现痛苦之色。
戴珺终于也觉出异常:“怎么了?”
顾衍誉深吸一口气,然后非常没脾气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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