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然转回身去,让他们说事。他声音沉些,三个人敛容收笑,正经讲话。
莫尼黑卷发,小个子,四十出头,额头的皱纹却显出老态。
莫尼像是遇到了难事,嗓门越讲越大,骂道如果以赛亚哪天被人割了那俩卵子,岂不是要节省公司一半的法务开销,全公司上下该颂一首哈利路亚。听到以赛亚的名字,乔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不该再听下去,身体却像个鹌鹑停在窗沿上动不了。
几年前周予淮决定增资、扩股,补充吃紧的现金流。布扎的大股东们提出先得削减开支、精简业务。
周予淮当了真,让司然实实在在提了几套方案。乔卿作为投资者关系总监,把一句句“整合低效事业群、优化管理层结构、布局互动娱乐”的台词背得烂熟。三轮股东会下来,时间花了笑脸赔了,方案也被采纳了,融资的进程却被一推再推。
周予淮便明白他们不乐意股份被稀释,又不肯掏钱,在接下来的俩月里没再接过这几位老投资人任何一通电话。
他拉了以赛亚入局。
以赛亚身型壮实得像头公牛,两个眼珠子凸在外边滴溜溜地转,眼中狡猾的冷光伺机而动,像一条食腐鲶鱼。他的私募基金经手过数不清的股权融资案子。他挥舞着钞票和野心闯入布扎,不拘政客商人地痞无赖,黑道白道,百无禁忌。
于是周予淮把早年入股的老古董们如同溃烂的脓疮般一个一个剜了,逼他们释放股份、交出投票权。集团上下被周予淮和以赛亚搅得覆地翻天。乔卿怕极了电话铃声,话筒到了耳边就是大声的谩骂质问、尖利的冷嘲热讽。
周予淮被他们砸得满头官司——财报造假、商业贿赂、劳动纠纷。战火从办公室烧到家里,瓦砾废墟间硝烟弥漫,无处可逃。
回忆像是黏腻的沥青浸灌她的身体。她不愿意再去触及更深的回忆,她是怎么丢了工作,又是怎么和周予淮撕破脸。倚在窗台边的腿像是捆着两个铁哑铃般沉重。
一楼传来的说话声却仍然清晰。莫尼说以赛亚被拍到和布扎新签约的女独立制片人在酒吧鬼混。
“比起擦他的烂屁股,我宁可去帕米尔高原种水稻、西伯利亚挖土豆。那女的当真只有趴在男人腿上才体现出‘独立’来。二十二岁,红头发,背景不简单。她有个儿子,去年在科隆生的。你猜他爸是谁?”
没人捧场,莫尼顾自说出名字,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王克问女方想怎么样。莫尼说是要求以赛亚公开向她求婚。“开什么玩笑。”国际事业群的代峦笑道:“以赛亚第四个前妻的赡养费官司还没打完。”
“不开玩笑。”莫尼道:“她说求婚后她会公开拒绝。就是为了来波热度,推红她的文艺片。不然她……”
“不然她要搞MeToo?”代峦问。
“哈,”莫尼干巴巴地笑一声,“她又不是中产女公知,搞什么MeToo。她主打“中性、斩女、智性恋”。她现在拒绝和公司签保密协议,你懂的,有孩子他爸给她撑腰。”
“老东西怎不自己给她站台?”代峦问。
莫尼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闭嘴吧。孩子他爸在幕后,她就能挑挑拣拣指使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真曝了光,她一切全完。”
说完这些,莫尼无奈地两手一摊,一对眉毛倒成个八字,瞅着司然:“兄弟,该怎么办?”
司然先前没有说话。缄默片刻,他平淡道:“这事你已经解决了?”听起来是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王克和代峦面露惊讶,同时望向莫尼。
莫尼无奈的笑僵硬在脸上。仿佛一出拙劣的独角戏落幕,莫尼抱在胸前相叠的手放了下来,插裤兜里,啧了一声。
代峦骂道:“操!那你还在这儿演……”
“你想让以赛亚出局。”司然看进莫尼眼睛里。
再过几秒,莫尼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是。这人麻烦不断。今后,有他没我。”
莫尼态度客气,但楼下的氛围瞬间凝固了。王克和代峦对视一眼。代峦不自然地低下头,满怀兴趣地去研究司然家门前的两株紫荆树的树根。
乔卿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衣角。莫尼在威胁司然。二十二岁的红发智性恋只是莫尼今天摆在桌上的一小枚筹码。
“以赛亚走了,我去哪里筹钱?”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稍抬起下巴,盯住司然。
“他不愿退股。我怎么办?”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一字一顿。
司然没有再说什么,轻声笑了笑。那个笑容乔卿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布扎那些个董监高被兄弟二人扫地出门,最终的那场股东会前一天,周予淮在晚宴上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脸上就露出这般冷峻的笑。
乔卿叠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微微发颤。她不知道司然会做什么,是会选择站到以赛亚那边,还是暂时助莫尼一把。但她明白司然和周予淮是一模一样的人。
当年为了给以赛亚清路,周予淮没有给老股东们留一丝情面。那些人曾在周予淮跌入谷底时伸手拽他一把,与他并肩爬上山顶,又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如今不论是大势已去的以赛亚,还是蠢蠢欲动的莫尼,司然多半为他们想好了下场。像是驯兽师逗诱着马戏团里的狗熊跳过一个个火圈,演出结束,他再从铁桶里钳出块腌臜的肉丢在地上。
她出神这会儿,楼下说笑声再起,先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存在。莫尼左手搭着司然的肩,再说两句便告辞,和代峦上车离去。
王克留了下来。
待那辆商务车消失在海滨尽头,司然问季氏的实验药物推进得怎么样。王克面露难色,提议不如现在直接去见一见季方良。
季方良是季氏制药首席科学家,也是季子文的父亲。
司然答不去,他还得洗碗。他讲完这话自己笑了,但是王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浑身略微紧绷,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绑着。良久,王克叹一声气,“司然,肿瘤这种事情,还转移了,说不好的。”
司然没接茬,只看着他。他们静静对站一会,王克终于点头,说下个月开始招募试药的志愿者,季氏也会发公告宣布新抗癌药进入二期试验。
司然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王克这事你去办。
“消息漏给以赛亚。谨慎点。”
王克脸有些发青,仿佛他胸前的锁链正渐渐抽紧。王克声音压下去一个八度,“上次在实验室,季方良说过新药是针对早期情况的。以赛亚这病程,估计连志愿者预筛都过不了。”
“我知道。”司然平静地说:“但以赛亚不用知道。”
窗外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他们脚边的狗尾巴草趴在风里起伏。
风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爬壁虎似地攀进二楼窗台,拂过乔卿的脊柱。她呼吸一窒。原来以赛亚病了,病得很重。曾经张着血盆大口的鲶鱼如今只能在干涸石洞里挣扎。季氏的新药则是久旱过后暗藏雷电的乌云,遥不可及,却能令以赛亚欣喜若狂。
乔卿不大明白为什么以赛亚这样的身家买不到一张临床试验药的入场券。她猜测这里边水很深,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乔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指甲嵌进手心里。司然已经知道,这药大约是无谓的尝试了,但他打算用它做饵,逼以赛亚出局。
王克抹了把额头的汗。“以赛亚不傻。志愿者预筛如果过不了,他立马就会反应过来。到时候他反扑……”
“一定过不了?”司然问。
王克脸上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的惨白,“我怎么知道啊,这靶向药能不能救他只有天晓得!”
司然点头:“咱们尽人事。他听天命。”
靛蓝的天被晚霞晕染,酡红一点一点蔓延开。“呵。”王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个障眼法,顶多应付他两个月。之后怎么办?”
司然说用tຊ不着两个月,会有别的合伙人加入。他说完回身走上台阶,王克立在原地问他:“咱必须趟这浑水吗?我这些天不知道压力大还是怎么着,晚上睡不着觉……”
司然像是没听到,低头把胸前鹅子黄的围裙拉正,掏钥匙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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