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沸腾的鱼锅蒸腾着茫茫热气。虽然要了一条快七斤的大鱼,也扛不住饿狠了的几双筷子。
其中一人好半天才抬起头,见傅寒一直没怎么动,靠在角落里望着窗外出神,便敲敲他:“喂傅寒,怎么不吃?你再不吃连汤都喝不到了。”
另一人闻言也望过来,一笑:“怎么跟咱们还装上了?”
傅寒回过眼来,很轻一声:“屁。”
“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你家里那事儿啊。”
被开了这么个头,几人动作都慢了,纷纷竖起耳朵,说不好奇是假的,但始终碍着傅寒的脾气没好意思问。果然傅寒一下又冷脸了,径直起身。
“乐意吃就吃,少打听。”
“我去拿罐饮料。”
得。
就知道没那种有吃有喝还有八卦听的好日子。
同一边的两人给他让开条道,傅寒迈步出去,从紧密的蒸汽里挣开口气,拿完饮料又在冰柜前站了会儿,给祁炘发了条微信。
【你知道林伺月喜欢吃什么吗?】
祁炘很快回:【?】
傅寒望着屏幕上自己的影子,无声地动动嘴角。
【没什么。】
祁炘还在追问:【她住你家你问我?】
傅寒一下给手机给摁了。
会问出这么突然的一句话是因为,想到了白天在学校买面包吃的林伺月。
走神之际,不远处收银台忽然传来一声憋着火的斥骂。
“……顾客摔了东西你就这么放走了?店是你开的?这钱是从你工资里扣还是从我工资里扣?”
而挨骂的似乎也是个犟种,嚷着嗓子道:“扣扣扣,要扣就扣!那哪能怪我啊?我拦得住吗?哥你不知道啊,那天我找那个小姑娘赔偿了,结果她瞪我!她老凶了!不信你看监控!”
……
傅寒原本兴趣寥寥,捏着罐冰镇可乐准备往回走,蓦然间听见一个模糊却熟悉的声音。
“……可是傅思清,什么是真相?我给你们看的,明明都是真相。”
那声音穿透嘈杂的电流,能听出一点控制不住的委屈,却很快被更生猛有力质问给淹没。
他的脚步骤然一顿。
正前方的两名店员仍旧在斗嘴,监控静静播放。
灰白色的画面里,有人在摔东西,有人在拉架。
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偃旗息鼓后,看热闹的人渐次散去,只剩下画面中央的高个女生,一口接一口地连喝三四罐雪碧,两腮鼓得像鱼,最后却捂着嘴,头深深埋下去,抖着肩膀哭了。
一直到店员关掉监控,傅寒才缓慢收回视线,无知无觉地再又抿了一口可乐。
已经没什么气了。
那顿聚餐结束,回家差不多十点。
临近年底,集团那边很忙,妈妈和舅舅这些天都快凌晨才回来,傅思清多半还在施芮家。
厨房里刘阿姨正在做夜宵,动作麻利地分着干虾米和紫菜碎,锅里飘着刚煮的小馄饨。
傅寒放了书包,去敲了敲厨房门,告诉刘阿姨不用做他的了。
案台上摆着三个碗。
家里大人是不吃夜宵的,通常只会准备两份。
所以多出来的一碗是……
“给一楼客房的姑娘的。”
刘阿姨笑着说,“刚刚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好,像累坏了,正好在煮着馄饨,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肚子都叫了,我就说多下点给她吃。她还说不要不要呢,后来还是答应了,还跟我说了好多声谢谢。”
傅寒想起来,下午体育课跑了操。
林伺月估计是没吃饱就去运动,低血糖了。
非得吃点苦头才肯老实。
傅寒遥遥瞥一眼一楼客房的方向,眼神奚落。
刘阿姨把馄饨煮完,估计林伺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出来,想着就在一楼,干脆自己送过去,可她前两天切菜伤了手,一没留神,被碗烫了下。
“嘶。”
刘阿姨不断地吹气,想找块湿毛巾垫一下,转身却看见傅寒不声不响过来,径直从案台上端起了滚烫的碗。
“您别动了,我去。”
-
把维 c 片倒进手心刚准备和水吃掉的前一秒,岑舒像在她房间里安了摄像头一样,弹来的消息振聋发聩:【不准再磕维 c 片了!买俩橙子吃吃不比这强!】
林伺月心虚地把小药瓶放下,了无生气地往座椅上一倒,啪啪回复。
【我也不想啊!你知道醒山这边什么样吗?】
【他们一颗橙子卖 25!四个起卖!】
她揉揉皱缩的肚子,同时不经意瞥到一眼镜子里惨白的人脸,心头更震。
【要不你从积林巷那边的批发市场帮我捎一点来吧。】
岑舒回了个 ok 的表情,转而又问:【你弄点夜宵吃吃,省得半夜又低血糖。】
林伺月回想着方才进门时厨房里飘出的阵阵鲜香,平时她回来最多是打声招呼,今天实在被馋得晕头转向了,还当着刘阿姨的面肚子狂响,好在只是刘阿姨。
想到一会儿的鲜虾小馄饨,她相当幸福,抱着手机兴冲冲回复:【一会儿我一定把夜宵汤底都喝干净。】
岑舒:【你好迷人的屁点大出息。】
岑舒:【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林伺月冲着手机屏幕笑了几秒,一转念,和岑舒说起白天在超市碰到傅寒的事情。
岑舒:【……他这人怎么这样啊,这么搞得被解围了心里也不是很痛快。】
林伺月向后轻轻一靠,望向天花板。
傅寒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讨好,只是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她的问题。
这时,房门被敲响。
咚咚——
林伺月思绪中断,回到现实,猜可能是刘阿姨送夜宵来了,顾不得多披一件衣服,穿着刚洗完澡的吊带直接起身,三两步过去,唰啦一下开了门,脱口一声:“阿姨!”
下一秒却见傅寒端着碗站在门口。
空气沉默片刻。
林伺月的动作、神情、说话尾音,都一尽尴尬地僵硬住,随即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吊带,心头一震,咣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大概三五秒,匆忙套了件外套后她又立刻重新打开门,却只见方才刚出锅的小馄饨已经翻到地上,傅寒的衣服,鞋,全都被淋到了。
……
她立马回房间抓了包湿纸巾出来,想给傅寒擦擦被烫红的手腕,可这人脸已经一黑,抬起胳膊避开她所有动作,一句话没有,转身便走。
很快刘阿姨也听闻动静赶过来,见这一幕不由地惊呼起来。
一番折腾将门口打扫干净,临了,刘阿姨蹭着一脑袋的汗,看着已经在垃圾桶里的馄饨,满是可惜,转头问林伺月要不要给她单独再下一碗。
林伺月木然地摆了摆手。
这一下弄得她饿劲儿全没了,而且刘阿姨这两天在忙着整理地下室,本来就很辛苦了,她实在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的二楼,傅寒重新换了身睡衣,敷着冰袋,心绪杂乱地望向飘窗外幽沉的夜色。
不知道哪个群聊得热火朝天,手机嗡嗡震动,衬得房间里霎时更加沉默。
手腕还隐隐约约有点灼烧感,他最后拿起手机调成免打扰,而后一把丢掉桌上,颤动的桌子应和着他心底一阵不爽。
不是,刚刚到底谁看她了?用得着吗?
那点不爽翻来覆去到最后,却只剩下鱼锅店监控里,她捂着脸哭得磕磕巴巴的样子。
-
隔天的一整个上午都是坚硬难啃的物理数学课。
林伺月强打精神听课,下了课撑不住,又去冲了一杯咖啡,思绪徘徊在一种混沌的清醒中,重重打了个哈欠。
昨晚被吓得没睡好,总感觉,楼上似乎有踢柜子的动静。
林伺月回回神,抿一口咖啡,更清醒些。
上午的课总算上完。
午休铃打响,祁炘那边早上和她说,不用再给他带饭,算是终于减负了。
刚准备起身,就见傅寒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食指指节弯曲,敲敲桌子。
“中午跟我出去吃。”他又补充:“刘阿姨担心你没吃饱,托我带你吃一顿,我不怎么喜欢在学校吃。”
林伺月愣了一瞬。
刘阿姨?
刘阿姨要是担心她没吃饱的话,直接塞给她一点吃的不就完了。
算了,傅寒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过还是微微纠结:“我中午还想回来……”
“回来?”
“……纠错题。”
“随便你。”
少年单肩背着包,欻拉一声将外套拉链拉到顶,转身朝教室外走去。
林伺月顿了顿,还是跟上去。
旬礼中学沿延南路走到头,是掩藏在城市一隅的小洋楼群,穿插交错地种植着全沪城最大一片西府海棠。
西府海棠喜干耐寒,最忌水涝,而沪城气候潮湿,原本是种不了的,可据说里头有一户从北京来这儿定居,从小看着院里的海棠长大,便流水似的钱砸进去,千金买个高兴,足以见得这一片区多么养尊处优。
可惜还在冬季,看不到花开。
傅寒走在前,手里只拿手机,衣领微敞,纯白色链子的校卡晃荡在胸前,靠近其中一座低矮院门时瞥林伺月一眼,出声提醒。
“台阶。”
林伺月早注意到那层白岩微微发黄的台阶,看似天然却藏不住精心雕琢过的考究痕迹,脚步迈得小心,暗暗猜这里该是什么大隐于市的私房菜,对待会儿可能看到的菜单价做了点心理预设。
结果,人家的菜单上根本没价格。
她看着傅寒要了四菜一汤,加一份餐后小食,两手捧着那杯装了清茶的小紫砂杯一直抿一直抿 ,直到服务员走了才问:“你点的这些,多少钱?”
“算上餐位费七八百。”
七八百。
人均就是三四百。
林伺月心不在焉地抿茶,淡淡的茉莉清香漫开。
确实是有一点贵。
早知道还是留学校纠错题了。
对面的傅寒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菜单一合:“挂家里账上,不用我给钱,更不用你。”
……谢谢谢谢谢谢。
感谢伟大的公账。
等菜的工夫,她把卷子摸出来,折了角,抽空看错题,很快思绪也沉进去。
过十来分钟,菜很快上齐。
傅寒话不多,林伺月起初还矜持,后面也一声不吭埋头苦吃,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一点点碗筷碰撞的细响。
只是心里惦记着错题,时不时还要看两眼,几乎只碰眼前的菜。
没一会儿,就听见傅寒停了筷子,微微往后一靠,言简意赅地说了下那道题要用的公式和思路,完了又说:“如果你没办法同时干好两件事,比如一边吃饭一边纠错题,那就省点力气。”
“……”
林伺月很半天以后,才低声应了个好,但欲言又止。
傅寒看出来了,敲敲桌子,问她:“有话想说?”
林伺月酝酿片刻,最后一鼓作气,倒豆子似的把这些天藏了的话全说出来:“傅寒,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刚刚教的解题思路很牛,比老莫还牛,然后点的菜也很好吃,还有那天,那天在学校超市,你也帮了我,昨晚还端馄饨给我。我就是觉得,呃,虽然你说话不好听,总是装酷,一副情商有点低的样子,有时候我也挺无语的,但是……”
直接把傅寒给听笑了,一个词一个词重复。
“说话不好听,装酷,情商低?”
“……”
林伺月抿一口茶,一一纠正:“没有,我说错了,是直言不讳,理智,和从不迎合他人。”
“德性。”
傅寒嘁她一声,语气和神情却是实打实缓和下来,头一次主动跟她闲聊:“秦班导不是让你坐我旁边吗?怎么又跟祁炘换了?”
“我怕你看见我膈应,你不是讨厌我吗?”
傅寒看着林伺月,她眼瞄向碗里最后一口饭,继续吹茶。
他眯了下眼,在那一刻又想起小时候。
他始终是一个脾气很倔的小孩,很不好哄。
傅海安刚离婚的那会儿,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魏代天,不提林伺月,他反而在那样一个诡异而窒息的氛围里感到烦躁。
每一次大人们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向他,在背后悄悄耳语“他和那个假妹妹从小可亲密了”、“是啊多可怜,硬生生分开”、“他可喜欢那个假妹妹了”时,他总会固执地背过头去,在心里一再默念——
不,我不喜欢她。
我讨厌她。
他眼底的光慢慢平和下来,像莫名绷了许久的一根线悄然无声地松开,霎时间觉得,这一阵子刻意忽视林伺月的做法,有些没意思。
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活在过去。
“你要不要换回来。”
林伺月听见傅寒在跟自己说话,晃神,“什么?”
“座位换回来,”傅寒拎过小茶壶,本来就没多少的清茶都快被林伺月喝得只剩一个底了,勉强倒出小半杯,抵在唇边,视线旁落。
清淡的茉莉花香在口腔里漾开,隔了十来秒仍旧没有回应。
他不知道林伺月还停留在“傅寒很讨厌我”的思路里,只听到她再度语出惊人。
“你是也不想和祁炘做同桌吗?”
“那要不,我跟你换,我和祁炘当同桌,你单独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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