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明日一早她就要入三生镜,阿朝进不去,自然只能等在外面。最后尘埃落定,他也无力更改,一切都不会变。
也许是知道明日要入镜,宋浮白倒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像从前一样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带在身上,准备出门,临开tຊ门时,突然想起自己徒弟来,只好先透过门缝朝着外面看。
外面没人。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小子还没犟到这种程度。
她像做贼似的,快速拉开门,整个人闪身出去,朝着三生镜而去。
三生的灵识遍布整个三生楼,见宋浮白出来,他也起身离开,绕过一个院落,甚至在路过鱼塘时,颇有闲心地往里头撒了一把鱼食,看着池里灵力化的鱼儿争先恐后地争抢,又漫步至连廊。
他的脚步很慢,身侧也未曾跟着那些他点化的人形傀儡。
路尽头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下似有一人为建造的房屋。三生推开门进去,这间屋子的陈设与他三生楼的其他所有屋子都不同。
屋子被那巨树的根部环绕,窗子又很窄,白日里也没什么光透进来,显得有些阴暗,屋内一张木桌,配上一把木椅,一扇屏风,便再无他物。屋子的一侧,是那滔天巨树的一部分,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树不仅高,且粗壮,嵌进屋子的这部分仿佛是一面树墙。
三生坐在那张木椅上,手一挥,面前的桌上便浮现出了一面镜子,那面镜子如虚如幻,被淡淡的黑雾笼罩着,镜面并不大,不过成年男子一掌大小,但其中却浩渺无垠。看一眼,仿佛就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宋浮白紧随其后而来,她推开木门,身体却因为看见这面镜子而不自觉抖动了一下,脚下一顿。
“小白也知道怕?”
“怕呀。”,这世上愿意一遍遍地走过此生,一遍遍地去回味那些痛苦时刻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至少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不会再来了。
“怕还来得及,回去吧。”
宋浮白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了这面镜子,“早就来不及了。”
她的背影决绝,也许是这一次修为大减的原因,看上去还有些孱弱,三生施术看着她走进去,直到整个人融入其中,他才低声轻叹,转身离开。
若无事,他也不愿看见这面晦气的镜子。
镜子里的世界永远停滞,每次进来的时候,光和影似乎都未曾变过分毫,一片虚空之中,宋浮白只能往前走,她知道,这条路就叫“此生”。
此生路是进入三生镜的必经之路,她要重新变回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将从出生到入镜前一刻的所有事情,重新经历一遍。
距离上次她走进这面镜子,已经过了快十年。想起她从前走进这面镜子时的心情,她竟出乎意料地发现,这十年,她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差。重走一遭的话,似乎也无甚悲欢。
她站在这条路的起始,看着虚空中的一片混沌,苦笑一下,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步步,她走得很慢。
虚空之中,画面很快就变了。
宋浮白变成了一个婴儿,独自在一个山坳大哭,被一个路过的老乞丐捡到,老乞丐将她带回破庙,给她讨来些米浆。
随着这些温热的米浆灌进喉咙,宋浮白的此生开始了。
她一日日地长大,大约在能爬的时候,便和老乞丐一同上街乞讨。
因为有个孩子在身边,会吸引更多人的同情。所以有时候,老乞丐不乞讨的时候,也会将她借给别的乞丐。
故而当她刚会走,便知道在街上看见人来,要伸手讨钱,讨来了钱,要向他们鞠躬,拱手,弯腰,以示感谢。
等到她三四岁的时候,这些都已经很熟练了。
只是那年的风雪太盛,一间破庙护不住所有人,她为了那个老乞丐口中的“圣人”,穿着一双破鞋,杵着一根棍子,独自从西到东,从北到南。
风雪糊住了她的脚趾,饥饿,寒冷,战争,瘟疫,还有那些早已沦为野兽的流民,和战场上的逃兵。
她运气太好了,一路化险为夷,活着走到了临安城,遇到了那位圣人。
此后十年,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她的不安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胆小,狡诈和媚俗都通通消失不见了。摇身一变,她成了人人称羡的修士,仙长。
仙风道骨,清静自持,稳重端方,那是外人眼里的,在谷中师兄师姐看来,她是调皮捣蛋,天性自然,惯会躲懒的小师妹。
宋浮白每每经历这十年,总是带着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因为这样的快乐多一分,眷恋不舍多一分,此后的痛苦便多一分。
只是快乐的东西总是短暂,像是手中的沙子,越想抓住就越抓不住。
一切都很熟悉,宋浮白在自己的身体中,感受着那股下山的喜悦,脑海中那个一直保持清醒的声音却一句句低沉,最终沉默。
那些痛苦的轮回又要开始了。
宋浮白尽管做好了准备,心中却还是有些恐惧,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早已知道结局,更不会为此愤恨。
但每一次,她又不自觉沉浸,深溺其中。
宋浮白的心沉到了水底,将自己的预期降到了最低,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世事也不会等你准备好了才开始,一切像是一个早就设定好了转速的齿轮,滚滚而去。
突然,宋浮白恍觉一阵晕眩,好似迷迷蒙蒙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隔了一层,她和那些过去被隔开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变故,她有些慌张,探手去抓那些记忆,却只有满手空,最后,难以自制地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想,真要死在这儿,阿朝怎么办。
虚空之中,光阴轮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浮白缓缓清醒过来,她的面前是一面镜子。
“三生镜!”
她转头看向四周,没错,这里确实是三生镜中。她转身往回看,背后是此生路。
她走完了?
她何时走完了此生路,竟好像没有走过一般。她细细回想此次入镜与之前有何不同,但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想起此次来的正事,把这些不相干的小插曲抛之脑后。
等出去了,再好好问问三生。
往常通过此生路,来到这儿时候,她要么被过往的情绪侵吞,像个疯子似的撒泼,要么就是抓住自己的执念,踉跄地直奔镜子,还难得有一次,如此神思清明地与三生镜对望。
三生镜和这座三生楼一样,被铁链和符咒绑缚着,镜中闪过几个画面,镜中有一人,她觉得镜中身影有些眼熟,不由自主往前几步,可镜子中的画面却消失了。
她只好当自己晃了眼,揉了揉眼睛,想起此次前来的正事。
她要利用三生镜,追查那些胡明手下的冤魂的魂魄是否已经往生。如若没有,他们手中的那盏无尽灯,便有神器之能。
若真如此,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必将重演。又或许,十年前的宋墨染,本就做了他们的替罪羊。
三生镜乃神器,宋浮白孤身入镜,偏偏此时又魂力不济,只好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魂丹,打入镜中,以开启镜中术法。
这颗魂丹凝聚了她半身的修为,从镜中出去后,估计得个把月才能恢复。不过以她如今这么个漏斗似的身体,能不能恢复还真不好说。
不过宋浮白自认为不在意,十年前她就抱了死志,没死成,又苟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就是想等到宋墨染苏醒,或是等到阿朝长成。
好吧,其实她还是有些舍不得。但那点舍不得和她对过往的执念比起来,还太少。
三生镜被打开,宋浮白拿着三生给的符咒,召唤出一本名簿。三生镜掌管着世人魂魄往生,所有人的往生记录都在此。
宋浮白没有多余的力气,也顾不上去想此生路的“毛病”,只席地而坐,慢慢翻找。
三生镜中,还有一人。
阿朝已经是第六次走入这场轮回了。
“小子,已经是第六次了,你确定还要继续吗?”三生的声音仿佛自天穹之上降下,带着神性来解救世人。
阿朝趴在地上,整张脸上的五官挤作了一团,像一张被人捏过的纸,双手紧紧抱着头,嘴角还挂着一抹血迹。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身体好似又回到了清风门的那个雨夜,他清醒着感受着胸腹处的剧痛,有人捆缚住他的手脚,生生剖开了他的身体,那人是他过往十数年,最最崇敬之人。他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只剩下疼痛席卷神经。
脸上似乎糊满了鲜血,堵住了口鼻,难以呼吸,眼前全是杀戮。
画面一转,那些邪修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胜利的旗帜,手中的刀上全是修士的鲜血,所过之处,尽是哀嚎,他的父母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短短片刻便化为血雾消散,连同那些过往温情,一并带过。
血腥和罪恶将他死死围住,他已经分不清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只限于过往记忆中的极深,极痛之处,难以自拔。
短短一天之内经历六次轮回,尽管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神魂却因为承受了太多的情tຊ感而几乎快要处于崩溃的边缘。
三生的声音也好似一阵虚无缥缈的风,顷刻间烟消云散。
忽而,眼前出现了一袭白衣,那人远在山巅之上,轻易地便将一切罪恶终结。
那山太高,太远,他甚至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但心里却清明地知道那是谁。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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