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说？
说是他窗前月下靠着她肩头说的话？
他的抱负因为他日渐垮塌的身体而无法施展。
一个被困在病榻上的人，有再大的志向，如同离水的鱼不过等死罢了。
所以每每说及此，他总是欲言又止。
谢澍凝着被他逼退到角落里的少女。
凝脂般的肌肤略施粉黛，有着最尊贵血统，却是在眼中看见了对自我身份的摈弃。
“谢先生。”身后萧景微站起，不安地唤他。
谢澍侧头回看，卸除了压力的苏沅小声道：“先生逾矩了。”
不说学生们，就是殿内伺候的内侍也伸长脖子看向这边，谢澍忽而惊醒，向来看淡的自己，怎么会为一句话就失控。
苏沅的声音也就谢澍听见，他缓缓抬起身，正要与她告罪，苏沅比他快一步，脸一板摆起谱来：“我一个幼学堂都没读过的，能有什么想法？
先生要教就教，别来试探人心。”
一语击中，谢澍愣了片刻，突然失笑：“公主说的对，今日是我考虑不周。诸位见谅。”
女子感性，他不应该用与太子授学的方法对之，引来诸多异议。
九公主虽自谦无术不成，现在看来她是有大智慧。
众人见谢澍行揖礼，以苏倾为首连忙起身回礼：“先生过虑。”
苏倾说完，恶狠狠地瞪着角落里昂着头的苏沅，用口型无声比划——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苏沅回瞪回去，等着就等着。
只要不让先生起疑，以为她故意借话题接近他就好。
有萧景微在，她不配。
既知如此，她的心又为何好痛。
怕是女学生们又吵起来，谢澍干脆一人讲了三刻，喝光两壶茶水。
当铜漏报时响起，告知大家下堂课讲汉魏风骨，会有内侍送来范文，又嘱咐大家课后要先温习。
最后大家起身与他行礼，谢澍回礼后，迈步离开。
花痴苏倾目光紧紧跟着那不染纤尘的素白袍衣，扭头时发现苏沅正盯看着自己。
心头的邪火一窜而起，拍着桌子喝道：“苏沅，你不想读书可以不用来。没人逼你。”
错！她是被逼的。
这趟浑水她才不想搅在里面。
唯一庆幸的是她见到了身体康健的先生，也绝了她不该有的非分之想。
可有人恬不知耻，明知人有未婚妻也要勾引。
苏沅缓缓起身，双手朝天抻直，舒展了一下筋骨，语气懒懒散散：“皇姐，读不读书这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
我可是奉召进学，您是要违抗父皇的旨意吗？”
苏倾被她一噎，无话可对，赤金雕花护甲在梨花木桌面划得嘎嘎作响。
一旁班淑拉了拉她衣袖，以指抵唇，与她附耳道：“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机会。”
辰时四刻，开始第二堂课。
黄远站在殿内上首，看着书桌后一双双闪闪亮的小眼睛，额头冷汗迭出。
这哪是求知若渴，这是准备搞事。
阳春三月的季节，中衣却被汗水浸透。
聪明如谢澍，大鸢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都搞不定这帮小丫头，那他黄远还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
抬手擦擦冷汗，翻开字帖，虚声道：“东晋王献之字之秀劲圆润，行世小楷无出其右，其中以《洛神赋……”
话说到《洛神赋》，黄远卡了一下壳，心虚地偷瞄了下众女学生，发现她们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长舒了一口气。
但仍在心中暗骂自己，什么不选非要选《洛神赋》，等会为了个洛神又吵起来，他该如何收场？
幸而他不是谢澍没有潘安之貌，一切太太平平。
皇室公主官家小姐，书法自小练习，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不在话下，经他稍稍提点，便都能有模有样。
尤其是萧景微读的好书，写的好字。
在旁观看的黄远，啧啧称叹：“不愧为圣人后裔，笔势洒脱圆转、遒劲疏秀，萧姑娘的小楷远在我等之上。”
萧景微颔首相回：“先生过誉，桂林一枝，拙笔不才。”
兜了一圈，黄远见哲城公主埋头苦干，心想着九公主是圣上特赐进学，应当多关心一点。
可刚凑近，黄远的眼皮狂跳。
别人的字是清秀灵动绵柔俊美，到了她这堪比贴于门楣上的符箓，鬼见了都发愁。
鸡爪般的手型，看得黄远直摇头，但还耐着性子问道：“九公主是一直惯用左手？”
苏沅停笔：“今日才用。”
黄远正想问她为何，只见她眸光粼粼地盯着他，反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黄远被她眼神吓得往后退了大一步，惶恐道，“以后得多加练习。”
说完夹着尾巴回到他的书案后躲着，只要不接触就不会惹麻烦。
苏沅低头看着纸上的字，暗暗叹了口气，只能做到这样了。
挨了二刻钟终于等到放课，黄远夹紧书帖，等不到女学生行礼就赶紧跑了。
老师一走，班淑从自己座位上离开，趁着苏沅不注意，一把抢过皇城专供的澄心纸，送到苏倾面前。
苏倾看了掩面大笑：“妹妹，你这是写的什么？还是鬼画符？”
明知是故意嘲讽，可长公主发话，没人敢出声。
苏沅干脆笔一搁，身子往后一仰，挑衅道：“皇姐不识字？”
“你……”自从苏沅从厂狱回来，自己就没有一次能说过她，脖子都气粗了。
班淑见状，立即帮腔：“九公主，讲学每个月是有考核的，长公主和您 的卷子是要面圣的，到时候您是要问圣上识不识字不成？”
苏沅：“……”
握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就在她百转千回地想怎么应付一个月后父皇校考时，众人陆陆续续撤出宝华殿。
苏沅下意识跟着一起起身离开。
“九公主。”白云月叫住她，“陆督主请您课后留堂，您忘了吗？”
苏沅：“……”
她呆立在原处，目送大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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